《文化楚雄》2023年3月卷(总第6卷.牟定专卷)

发布时间:2023-3-28 | 杂志分类: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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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楚雄》2023年3月卷(总第6卷.牟定专卷)

第 40 页 共 463 页老谝情绪高涨,连忙跑到客厅,给女人冲了杯奶粉,给自己泡了杯茶,也不问女人,在大约一个小时的时间里说出一番话来。然后女人静静的下楼忙活。但是,在后来的好几天里,女人在心里一遍遍想老谝的话,老谝也在反复思量着女人的言语。5死跛子你个狗日的!自老谝出事情后,五妹对吴云就没有了好言语。吴云被骂得心慌慌的,也真像做了错事一样。来了也不在一楼耽搁,直接上二楼搓麻。偶尔到三楼和老谝打个招呼。饭也不在店里吃了,各人跑出去解决。他曾私下问死鱼,这女人怎么会怪怪的,怎么像主人一样了。还笑着说是不是老谝把她给办了。死鱼就翻了白眼说你以为个个像你。不轻不重又说了句,你那死婆娘也是,平白无故来人家店里扯什么家务!吴云拍拍脑袋,到这时候也终于明白五妹恶声恶气的缘故。还好,老谝被打横里竖里扯不到自己头上,要不那女人怕要拿了菜刀朝自己砍了几刀出气呢。这么想着把自己也吓了一跳。昨天警察找的时候,自己一口咬定说是去年在店里闹过事那几个湖南人干的。但警察说那几人几个月前就回老家去了,多大的仇,能几千公里的跑了来打人?什么人干的呢?左右里想也没个头绪。不觉也在心里恼起了自己的婆娘。昨夜里下了一场透... [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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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楚雄》2023年3月卷(总第6卷.牟定专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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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谝情绪高涨,连忙跑到客厅,给女人冲了杯奶粉,给自己泡了

杯茶,也不问女人,在大约一个小时的时间里说出一番话来。然后女

人静静的下楼忙活。

但是,在后来的好几天里,女人在心里一遍遍想老谝的话,老谝

也在反复思量着女人的言语。

5

死跛子你个狗日的!自老谝出事情后,五妹对吴云就没有了好言语。

吴云被骂得心慌慌的,也真像做了错事一样。来了也不在一楼耽

搁,直接上二楼搓麻。偶尔到三楼和老谝打个招呼。饭也不在店里吃

了,各人跑出去解决。他曾私下问死鱼,这女人怎么会怪怪的,怎么

像主人一样了。还笑着说是不是老谝把她给办了。

死鱼就翻了白眼说你以为个个像你。不轻不重又说了句,你那死

婆娘也是,平白无故来人家店里扯什么家务!

吴云拍拍脑袋,到这时候也终于明白五妹恶声恶气的缘故。还好,

老谝被打横里竖里扯不到自己头上,要不那女人怕要拿了菜刀朝自己

砍了几刀出气呢。这么想着把自己也吓了一跳。昨天警察找的时候,

自己一口咬定说是去年在店里闹过事那几个湖南人干的。但警察说那

几人几个月前就回老家去了,多大的仇,能几千公里的跑了来打人?

什么人干的呢?左右里想也没个头绪。不觉也在心里恼起了自己的

婆娘。

昨夜里下了一场透雨,不料想天一放亮却踏实的晴朗。背街村子

里,一棵老树上,几只鸟唧唧喳喳叫得脆响,渲染出人间朝气,烘托

出好的气氛环境,令人心境平和。五妹也早早地就醒了,但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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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起来拉开窗帘,也开了窗子,在清新的空气中,又赤了身子半靠

在床上想心事。女人的心事自然和老谝有关。

她在想老谝那天酒醉醒后给她说的话。

老谝曾在一所山区学校教书。校长是当地人,一家子都在学校,

婆娘开小卖部,两个儿子在食堂煮饭,这还不算,又特别贪财。在星

期六,附近老师多数都回去了,基本就老谝和校长一家在学校里,那

时还没有普及初中,就经常有一些子女没有考起的或者即将要被校长

开除的家长,抱了鸡,背了火腿,一趟趟往校长家里跑。老谝看不惯,

就和老师们说了,一些老教师胆小或者怀有其他目的,就给校长学说。

校长就说了,想不到城里市面上长大的人,也会这样二气,嘴谝得很。

来来去去的老谝的大号就叫开了。有的家长不了解情况,偶尔还把他

也叫成了谝老师。

老谝结过婚,但还不到三年,妻子出了车祸,无儿无女的就走了。

妻子在另外的一所学校教书,写了调动申请但学校总是拖着不盖章,

和那校长打过几次交道,吵过架请吃过也送过东西,老谝发觉这人和

自己学校校长一路货色。终于等到可以递交申请的那天了,老谝头一

天就跑到城里等妻子。人逢喜事精神爽,老谝还用自己的生日数字买

了注体育彩票。不想还中了一等奖,正在高兴,却噩耗传来,福祸在

分分钟之间逆转:妻子没有挤上班车,乘了同事的摩托车,不想这人

头天熬夜,许是路上瞌睡,稀里糊涂的就把车骑到了山箐里,妻子当

场就不行了,几天后,驾车的也在医院不治而亡。冷心淡肠的老谝又

干了两年,调动不能如愿就干脆辞掉了公职。

老谝母亲和干表妹的母亲是姐妹,但由于老谝母亲是家里收养的,

所以到姐妹俩结婚后,两家子女间的称呼在表哥表妹前就多了个干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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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家人隔了不到三里路,一直走得很近,子女也差不多在一起长大。

老谝和干表妹可以说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起初两家的父母也有这样的

意思。但是事情都暗藏变数。老谝考上师范学院后,父母的意见发生

了变化,在言语中也就时不时地透露,话说得轻但事主想得深。性格

刚强的干表妹父母就把女儿嫁到了金庄,一个十八九岁的农村姑娘,

在那些年头里,婚姻大事上尽管有多少不愿意,但由不了自己。干表

妹嫁到的人家,搞了几年建筑,也倒富裕。但这个叫做金铭的男人德

行不好,因为打架伤人,做了三年牢,出狱后又性情大变,成天寡言

寡语,还经常酗酒。不幸再次发生,金铭驾驶着的货车在一处坡道转

弯的地方熄火,一辆下坡空挡滑行的货车迎面撞了上来。后果很严重,

金铭双腿截肢,而且那尘根竟然也没有了作用,连男人也做不完全了。

到父母知道了究里,思来想去,把已经嫁出去的一个妹子又动员了回

来,带回了一对儿女,分家的时候,儿子少,姑娘多,金铭爹还说了,

今后还指望着妹子照顾哥哥这个废人了呢。五妹想着这些,潜意识里

老谝就坐在自己身边,刚刚讲完,语气里充满同情和怜惜,同情金铭,

怜惜自己的干表妹。

鸟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鸣叫,似乎还带走了原先的生机和朝

气,五妹的好心境也和着鸟儿一起扑哧扑哧飞走。

从市场里回来,五妹手里提了四五个食品袋。才进门放下了就跑

到摇着的电扇下扇,嘴里说着热死了,咒骂着天气。一只手也在脖子

处摇动着扇风。突然后面一个惊乍乍的声音,冷不丁的被吓了一跳。

一个穿短衫的女人,肥嘟嘟的堆在两米开外,双手叉腰,张着嘴

喘粗气。五妹觉得热气扑面而来。虽然满心里恼怒,但认得是跛子媳

妇也就勉强赔着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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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是来找跛子的,但人不在。女人坐在板凳上,没有认真说几

句话就哭了起来,边哭边骂,砍头的、死主子养的。

老谝也从楼上下来,但女人谁的脸面都不给,继续号啕。几个人

也就只能干坐着,听妇人有句无句的哭诉。多少也听出点眉目:儿子

高考连二本也没有录上,跛子却只顾了打麻将,让他给大舅子借点钱

买房子,他死气不出烂气不吭,昨天晚上还没有回家……

看她差不多歇了,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劝。老谝说,嫂子,吃茶、

喝酒、打牌,现在大家都这样消磨日子,那么多大把闲着的时间,总

得有样玩场。你想想,就是把他留在家里了,还不一天就在网上泡,

游戏聊天说不定还生出什么岔角事来。

女人又愣愣地坐了阵,自己起来走了。老谝打跛子的电话,电话

关机。

晚上的烧烤生意竟然格外冷清。五妹就在心里咒骂那妇人,怪她

带来了晦气。更要命的是她心里还一阵阵发慌,总感觉还有什么事情

将要发生。预感要发生事情,但不知道是什么事,也不知道后果会有

多严重,人在这样的时候时间最为难捱,风吹草动都足于一惊一乍。

终于到了收摊,终于打扫好卫生,师傅、小工、酒水推销员也先

后离去,五妹在心里长长地出了口气。但偏偏在这个时候,老谝接听

着电话走了出去。女人很紧张,就朝后面跟着下来,朝不断打着呵欠

的死鱼和跛子几个人问老谝出去干什么,又自顾自说会不会出什么事。

嗨,会出什么事呀,神经女人。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卷帘门咣当一声响,像一块砖头飞过来砸在

上面又重重地落在地上。赶快,老谝在外边叫了。女人尖叫着忙了出

去。跛子抓了一个板凳,死鱼也捏了把笤帚冲出去,跛子竟然还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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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女人的前边。几十米以外的街面上,昏暗的路灯下,几个男人挥舞

着米把长的钢管,地上躺着一个双手抱头的人。事后老谝在警察调查

时说,几个人拥上来红黑不说就朝自己头上打了一下,在一个黑晕中

自己倒地,然后感觉脚上也被打了,好像是有意要打折他腿的样子。

看着行凶者跑上一辆蒙了车辆号牌的微型车,跛子气恼地把手中

的小板凳朝着车辆重重地摔了过去。在静静的夜空里,板凳在街面上

跳动,发出一阵破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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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一过,天是一天胜似一天的凉爽。尽管是脚伤初愈,在家里

闷了这么多天,早憋闷坏了。老谝有干表妹和五妹陪了信步乱走,不

想就走到了城南的妙云庵。天下事稀奇古怪,这样一个庵堂,进香的

日子是初一、十五、二十三,今天逢了二十三,善男信女也就熙熙攘

攘。妙云庵年代久远,曾经殿宇广大,但过去被蚕食过,已被一个村

子包围,只留下了三进院落。不过大雄殿、圣母殿、东西禅房客舍倒

也齐全。踏上山门,就见檐下宽大的台阶上支了桌子,摆了香烛纸火;

门额上有匾,门柱上有对联,说的是清心寡欲笃佛信教,老谝读了没

觉出多少意思,倒想起另一所古刹里的一副对联:谋人财害人命奸盗

淫邪日日焚香又何益;忠于国孝于亲公正廉明见佛不拜又何妨。这一

念想,烧香磕头心思全无。又想了自己几天前的决定,现在置身于佛

地,前途吉凶自是难料,但求了心安理得。

干表妹很虔诚,早在殿里烧香磕头,捐了功德。

大雄宝殿前面用石头支砌了庞大的香台,里面尽是香灰,还燃烧

着长短不一的香火,香烟缭绕,在空中袅袅着各种姿态,无声无息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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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一边的空地上有一个水池,堆叠了假山,设置了喷泉。在旁边的

禅房廊檐下就兑了硬币和卖锁,据说要是有福之人,硬币会浮在水面

上,至于锁就挂在围栏的铁链上,已经挂了成千上万把。很多已经锈

迹斑斑。见干表妹买锁,五妹也要,两个女人都挂了自已的许愿锁,

都要锁定自己的姻缘。

两个女人都回头看了老谝,表妹看得很自然,五妹却是偷窥,一

个自信满满,一个满目里诉不尽的哀怨缠绵:大哥,我和你坐!五妹从

沙发上站起来,朝门厅里走进来的三个男人中的一个赔着笑脸怯了声

问。好啊!男人很爽快,伸出手就搂了女人的肩膀。三男三女喝啤酒,

用一个竹桶置麻将色子猜单和双,猜对了对方喝酒,猜不对自己喝。

结束后,五妹又跟了男人到了烧烤店,到搞清楚店是男人开的,五妹

又说我留下来在你店里干,男人一样爽快,说好啊。每次想起,女人

都觉得特别亲切,仿佛就在昨天刚刚发生;每次想起,女人都觉得自

己很幸运:逃出传销团伙,刚来到这个地方,第三天上就认识了这个

男人。认识是缘,相处是缘,但为什么在感情上却与他无缘。五妹早

已坐在一处水泥凳子上,一边想一边看着老谝和他的干表妹。对这个

女人,她一点恨意也没有,女人吸引人的是什么又有什么魅力尽管自

己说不清楚,但她亲近得就像自己的姐姐。

干表姐已经离开了金庄。金铭开初不同意离婚,但他妹子妹夫却

同意,条件只有一个,片砖寸瓦都不能让女人带走。

老谝就说了,干表妹你光身子出来吧,能养活了你呢。

老谝肯定是被表姐夫找人打的!五妹是第一个作出判断的人。但是,

没有一个人相信,即使有人相信了,又找不出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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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妹固执地相信自己的判断,她还说了她凭女人的直觉和对干表

姐夫的了解,干表姐也在内心隐忧,干表姐说事情发生后,偶尔听小

姑子说漏嘴,说金铭让取了七千块钱不知道干了什么。

老谝态度坚决,反复叮嘱两个女人不准把猜测的情况提供给警察,

即使是真的,自己也愿意放弃诉求。他对干表妹说多少也算是自己愧

对了人家,再说了祸福逆转,也不好说是好是坏呢。塞翁失马了,焉

知非福!

几天前,老谝对五妹说自己要到南方一个城市里,一个同学开了

家律师事务所让过去帮忙,表妹和自己一起走。老谝放下一张存折,

转身的时候,五妹在后边抱住了他,印象里老谝也动了真情,在她额

上轻轻吻了一下,但更多塞满脑子的是自己泪珠吧嗒吧嗒跌落砸在心

坎上的声音。

咚,无头无脑正在苦想的女人被响声吓了一跳。面前斜偏偏的杵

着一根拐杖,曾经在菜市场见过的老太太现在站在她的面前,和那天

一样干瘪的脸,还在老年斑下透着红,眼睛明亮,老太太动了动嘴说,

你好福气呢,有人护着你呢。说完了也不搭理,咂咂嘴又说,福祸无

门,唯人自召……要打雷了,要下雨的,赶快回家。依然是一个小姑

娘搀扶她走。

晴朗朗的天会下什么雨?五妹再看那人,看着竟像一团泛着幽光的

气体在飘忽游动,还要再看,却迎面走过来一群穿着黛色斜襟僧衣的

老尼姑,围着旁边一间房子忙碌……

回来时穿过一片田野,一群人正在路上叫魂,一把杨柳枝上包了

一件衣裳,端着一碗米,米里立着一个鸡蛋,鸡蛋上捆着七根红线,

那叫魂婆子就唱:喂,小明,回来,回来,日子今天好,今天日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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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来叫你,叫你得我回家来……你山头吓着山头回,箐底吓着箐

底回,田头吓着田头回,地头吓着地头回……高山头上风又大,高山

头上你莫站,深山箐底冷凄凄,深山箐底你莫蹲,路头路脑人要过,

路头路脑你莫在……

远远的空中传来雷声,五妹不禁一怔,头脑里突然冒出一个问题:

会不会真的就下雨?

(转自何刚《哪块云彩不下雨》,原载于《山茶花》2008年第3期)

刹那芳华

■毕玉芳

刚下过雨,天气还有些阴沉。连绵的远山显出忧郁的黛色面容,

沉闷地蜿蜒在黯淡的天空下,似乎在慢慢酝酿着悲伤的情绪。

当淮竹赶到二姐淮兰家时,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二姐夫也终

于回来了,他坐在门外默默吸着水烟筒,一口又一口。他的眼睛明

显红肿着,整个人也有些憔悴。看到淮竹,他只略略点了点头,用

沙哑的声音说了句:“三妹,去劝劝吧。”然后就没有多余的话了。

淮竹也朝他点了点头,稳了稳呼吸走进光线有些暗的堂屋,只

见正中央设着一个简易的灵堂,但没有棺材,只有一块铺在两条长

凳上的破草席,上面稀稀松松堆着几件洗得泛白的旧衣服,那是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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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的衣服——或者说,那就是玉贞。

淮竹已经知道,玉贞在前几天的那场大雨里去了。但没有人找

到她。

淮兰在一旁的长凳上坐着抽泣,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核桃,大姐

淮梅坐在她身边,将她一双手紧紧攥着,无声地安慰着她。

淮兰的哭声里,也许有失女的悲伤,也许有失职的悔恨,也许

有失去的恐惧。本没必要劝的,因为这是她对玉贞最后的忏悔。

淮竹自己也流下了无声的泪水,每一滴都凝结着对玉贞短暂一

生的回忆。这个珍珠般散发着光芒的女孩,已经失去了最后的光泽。

她只闪耀了十六年。

五天前。

春天过去了,初夏的景色在栗木冲这个小山村里徐徐铺开。一

场场温柔的春雨洗去了寒冬的寂寥和暖春的喧嚣,嫩草疯长,树木

繁茂,给蜿蜒起伏的群山披上了青翠的衣裙,吸引了偶然路过的几

片薄云驻足俯瞰,湛蓝的天空安静地充当着一切颜色的背景板,梦

幻得如同一幅梵.高笔下充满跳荡生机的画作。

现在,这幅“画”就嵌在玉贞明亮澄澈的双眸里,而她也属于

这幅“画”的一部分,它是独一无二的。

玉贞坐在高处的田埂上,将一双手撑在身后,满地肥硕的锁眼

草被她的小巴掌压倒了两小片,她的两只脚随意垂着,裤管卷得老

高,任由田埂上的嫩草把她雪白的双腿挠得发痒,一阵轻风拂过,

将她开着扣子的淡绿色外套微微向后吹起,温柔地抚摸着她身后摇

曳的草尖。她戴着草帽,遮住了巴掌大小的雪白的脸庞,阳光紧紧

贴着她的脖颈,仿佛想要找机会冲破帽檐里的那小片阴影,热烈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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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亲吻她那晶莹柔软的面庞。

玉贞家里的秧已经全部插完了,她想,也许山那面的黑井还没

有插完,她寻思着要和燕子她们一起,到黑井去帮灶户家插秧,挣

几个钱买书来看。

玉贞不能上学,这是她永远的遗憾。十六岁的年纪,她不得不

将自己的青春耗费在无休止的家务活、农活和其它琐事上。早年,

钻井队的人来村里招工,父亲将玉贞母女俩丢下跟着去了,这个在

外面闯荡的人,本来最应该知道读书识字的好处,可也许是为了弥

补对妻子缺少的陪伴,他默许了妻子反对玉贞上学的想法,以家里

人手不够为由,硬生生将她从学堂里拽了回来。

但小姨淮竹不一样,她是念过小学的,她家六个孩子,每一个

都被她咬牙送进了学堂,她曾劝过淮兰,好好让玉贞去学堂念书,

她将来会有出息的,可淮兰颇为不屑:“就算不识字也饿不死我们!”

淮竹有些无可奈何,只是摇头叹息道:“时代不一样了。”

后来,玉贞虽然失去了上学的机会,但淮竹却一直找机会教她

识字,虽然她只念过小学,但教玉贞识几个字也足够了,这不免让

玉贞对知识越来越渴望。

今年雨水来得早,自家的秧苗已经插完,玉贞在阳光下惬意地

晒着自己在淤泥里浸过的双腿,一边眺望着远方,一边憧憬着山那

边的景象。她知道,在山那边的黑井镇可以买到书。

所以她下定决心了,要去山那边看看。

第二天天还没亮,玉贞就和几个女孩子一起出发去黑井了。她

是瞒着母亲偷偷溜出来的,因为母亲是绝对不允许她出去找活儿做

的。一是家里人手本来就短缺,二则是母亲从来就鄙视那些出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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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儿做的女孩子,她觉得女孩子就应该规规矩矩待在家里,而不是

抛头露面从这个村串到那个村,她认为这种行为不检点。

从栗木冲到黑井,需要翻越一座陡峭的高山,与地面几乎垂直

的坡度、仅仅容纳两人并肩通行的环山小道、还有光秃秃的山头和

深不见底的悬崖,若是玉贞读过李白的诗,或许会记起那首《蜀道

难》,“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是对她现在的

心情最好的诠释。还好最近天公作美,没有下雨,否则这样踏上这

样的路,根本就是在找死。除了玉贞,几个女孩子都走得小心翼翼,

却没有丝毫恐惧,许是因为走习惯了,她们都很照顾玉贞,一步步

为她探着安全的落脚点。

赶了约莫两个小时的脚程,一行人终于在太阳升起时到了黑井。

连绵的远山渐渐褪去朦胧的面纱,在那轮喷薄而出的朝阳散发出的

一大片光雾中尽显苍茫,一道道深色的沟壑从山顶蔓延到山脚,仿

佛男人手臂上强劲跳动着的脉搏,有力又坚忍地保护着山下蚁穴般

的小镇。宽阔奔腾的黑井大河从山脚泻过,与小镇摩擦了千百万年,

擦出了繁荣的火花。哗啦啦的水声伴随着叽叽喳喳的鸟鸣,还有大

水车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喘息,共同谱成了一曲独具风情的自然交响

乐。道路两旁的篱笆里,一丛丛石榴花开得娇艳,在晨光里尽情地

沐浴着柔软的微风,时不时将自己的芬芳倾吐给路过的行人。

黑井镇依山临水,沿河筑起一条不是很长但却很繁华的街子。

当第一缕阳光洒进了这个小山涧时,这里就开始热闹起来了。街上

的店铺全开张了,卖布料的,卖吃食的,卖篾编篮子的,还有从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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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赶来摆摊的小贩,有的已经摆好了摊子,有的正在从高大的骡背

上一点点卸货。而来赶集的人们也并非空着手来,他们或是挑着一

石玉米,或是背着一袋豆子,或是挑着一挑柴,这些便是他们今天

为了赶集所带的“钱”,短短的时间里,本就不是很宽敞的街道已

经熙熙攘攘满是人了。

玉贞一行都是极爱热闹的女孩子,即使一条街上充满了马粪驴

尿的臭味,她们也要在熙攘的人群里使劲儿挤着逛,但玉贞并非漫

无目的,她的双眼在街两旁的店铺上来回穿梭着,密密麻麻的商品

晃得她眼花缭乱,以至于她差点就将那间夹在银饰店和糖人店中间

的窄窄的小店铺忽略了。玉贞忘了与同行人打招呼,她努力钻出街

上的人群,挤到那间只容一人转身的狭窄店铺前,才发现那里也挤

了很多人,他们全是和玉贞差不多大的少年,看上去稚气满满,有

的是来买书的,有的却只是来凑热闹。

玉贞挤不进去,只能站在人群后面,从缝隙中用渴求的目光扫

着柜台上花花绿绿的书本封面。这一米多宽的小店铺,仿佛比她周

围的世界还要大,哪怕只是瞥见一眼,也让她一望无际。

她面前的少年,或许也是带着这样的眼神停留在这里的。他们

中有相当一部分和玉贞一样,没有钱,却渴望那一本本连环画、小

说以及杂志里的世界,因为这里的山实在太高太高了,他们的目光

无法触及外面的世界,只有书里的文字才能让他们看到不一样的存

在,只有书里的知识才能给他们的梦想造一艘航船,只有书里的世

界才能让他们感受到青春年华的诗和远方。

“禄哥,好久没来了!到了好多新书了!来看看!”这话是老

板朝着人群末尾的玉贞的方向说的,玉贞当然知道老板不是和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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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于是很自觉地往边上挪了一些,好让身后的“禄哥”上前去。

“不用让开,你先买吧。”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他显然是和

玉贞说话。这声音犹如黑井大河的流水一样清脆,又像春日的微风

一样和煦,似乎还夹着几分轻烟的缥缈。

玉贞回头,看到了这个叫“禄哥”的小伙子,第一眼就被他鼻

子上架着的一副圆框眼镜吸引了,她还是第一次看到戴眼镜的人,

不免觉得有些新奇。然后才是他干净整洁、一丝不苟的穿着,他穿

着白色衬衫和藏青色裤子,脚上也是一双干干净净、没有沾上一点

泥巴的白色胶鞋。他的肤色比女孩子还要白上几分,连带着他的唇

色也有些泛白,加之他个头不太高,身材也羸弱了些,这使他整个

人看上去有些病恹恹的,但不得不说,他的长相清清秀秀,是有些

惹女孩子喜欢的。关键是,他的年龄看上去与书店前这一群少年相

仿,眼神中却透露着远大于实际年龄的沧桑与成熟,玉贞当然看不

出来这一点,她只是隐隐觉得,眼镜下的这个小伙子很不一样。

“你不买书吗?”他又开口了,声音一如前面那句一样动人,

玉贞这才反应过来,她一时间觉得有些羞,既不能说“买”,也不

好意思说“不买”,犹豫之间她竟不知如何回答,于是她没有回答,

只是飞快没入人群离开了。

“你跑去哪儿了?灶户家的人已经等着了!还不快些跑!”与

燕子她们汇合时,她才发现自己未免太过贪玩,差点误了正事。

她们这次找的活计,是帮一户姓赵的灶户家里插秧。黑井这地

方自古产盐,制盐历史悠久,自民运民销以来,就有不少人开始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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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盐号,被称为“灶户”。赵掌柜是如今黑井镇上最大的灶户,他

祖上老早就开始经营盐号,到他这辈,他家的盐已经销到了省内外,

所以在黑井这个地方,也算得上“富甲一方”了。

只不过,这个家大业大的赵掌柜却偏偏有一事不顺。他早年娶

了自家最信任的卤夫的女儿作妻子,这女人样貌是极好的,活计也

做得麻利,还有些精明手段在身上,是个顶好的人才,肚子却不甚

争气,偏偏只给赵掌柜生了个独儿子,唤作禄生,而这禄生又偏偏

有些心脏上的毛病,这么些年来赵掌柜夫妇到处求医问药总是医不

好,在那一方面,夫妻俩也总是不见动静,大医院也去过,求神拜

佛也试过,奈何那女人的肚子就是不见大,赵掌柜没法,只能将一

颗心全放在了禄生身上,不然自己祖上辛辛苦苦挣下来的家业,将

来丢给谁去?

但那禄生天生有些痴症。他家里殷实,要想识几个字是不难的,

偏偏家里藏书又多,这小子就陷进去了,整天只将自己关在房里闷

头读书,从来不爱与同龄人玩耍嬉闹,自小便是如此,长大后可想

而知。最让赵掌柜夫妇头疼的,就是禄生对于经营管理之道全然不

感兴趣,生意上的事情一概不沾手。赵掌柜怕他犯病,打是打不得

的,只能嘴上骂几句,讲些利害关系给他听,但他从来不为所动,

可教赵掌柜夫妇急坏了。

赵掌柜实在无法,于是想到了给儿子尽快安排一门亲事,好早

日抱上孙子,也不至于叫偌大个赵家后继无人。可禄生这小子是生

生要将爹娘气死的节奏,死活不依,倒也不是赵掌柜夫妇非要强按

头给他配个指定的媳妇儿,赵掌柜说了:“十里八乡的女孩子任你

挑,看上了谁就跟爹说,爹一定给你说回来!”可这小子却犟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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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谁也看不上,您老人家别瞎忙活了!”这不就把赵掌柜惹急了,

小兔崽子不听话,只好硬上弓,托媒人给他说了个姑娘,没想到,

这禄生寻死觅活不答应,亲也暂时定不下来,赵掌柜夫妇只好继续

忧愁着。

插秧的时候,玉贞听几个女孩子聊这事儿聊得起劲儿,嘻嘻呵

呵的互相打趣儿,想象着她们中间会不会有人被那个病恹恹的“公

子哥儿”看上,若是被看上了,嫁还是不嫁,她们越说越高兴,清

脆的笑声传过大河,和着流水声一起,袅袅地消散在山涧里。

玉贞也对女孩子们谈论的这个禄生颇为好奇,可她一向害羞,

也没有其他女孩子那样话多,便没有插嘴打听。

中午吃过饭后,有一点短暂的休息时间,女孩子们要到街上去

逛一逛,玉贞却不想去了,自己兜里没有一个钱,去了也是白去,

于是她独自一人来到了镇子头大桥底下的河边纳凉,那里有一块光

滑的大石,就躲在桥下的阴影中,玉贞脱下布鞋,踩着浅水爬上大

石坐下,将裤脚卷得老高,然后把双脚伸进清清凉凉的河水里,随

意地来回荡着。

彼时,一阵微风从桥下穿过,在流动的水面上吹起了一圈圈醉

人的涟漪,一面拂起了玉贞有些零乱的发丝,一面抚来了一阵轻柔

的“哗哗”声,玉贞闻声转头,只见在斜后方另外一块大石上,一

本摊开的书正被微风轻轻地翻看着。玉贞四下看了一遍,除了哗哗

的水声,没有听见任何人的脚步声,也没有看见任何人影,想必书

的主人早在玉贞来之前就在这了。她有些担心那本薄薄的书会被风

吹到河里,于是又爬到那块大石上,小心翼翼地将书拾起捧在手心

里,她想,书的主人应该不会怪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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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贞合上书看了一眼封面,封面是淡淡的蓝色,一如清晨太阳

初升前的天空,而这“天空”上又镶着橙色的几个醒目的字:飞鸟

集。在斜上方小小地署了作者的名字:泰戈尔。玉贞只觉得这名字

奇怪得紧,却不知道作者其实是个著名的印度诗人。

她随手翻看了一页,只有很短的几行字,每个字她都认识,却

读不懂是什么意思:

“广袤的沙漠,狂热追求一叶绿草的爱,但她笑着摇摇头,飞

走了。”

玉贞又翻了几页,发现全是这样短的、她看不懂的文字,然而

不知为何,她隐隐觉得这些文字有一种说不出的生命力,它们仿佛

在诉说着周围的一切,高山、流水、蓝天、白云……此刻,玉贞的

心像是被一根弦牵动着,想要将她引到一处从未触及的地方。

也许,那就是她想要追寻的远方。

禄生站在远处,凝目望着眼前美好的一幕:女孩柔和的侧脸荡

悠悠地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河水中,河水在流,她的面庞却始终安静

地映在水面上,只会随拂过的微风荡漾几下,却永远不会随流水而

去。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本《飞鸟集》,像是捧着她的梦想,她的

眼神时而疑惑,时而好奇,时而渴求,仿佛在仔细地窥探另一个世

界。

禄生并不忍打扰她——或者说,他也在投入地欣赏着这如诗的

一幕。这场景使他想起了拜伦的那首《她走在美的光影里》。

“眼角眉梢,如此温柔,如此恬静,

却蕴含着千言万语,

那迷人的微笑,那明媚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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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流露出善良中度过的芳年。”

其时,阳光正好,微风沁人,一湾流水,几声鸟语,芬芳飘过,

留下余香。

禄生觉得自己是很不幸的。当然,仅仅只有他这样认为而已。

因为在别人看来,甚至是父母,都觉得他是幸运的。因为他出生在

殷实的家庭,吃穿不愁,未来还要继承整个家业,不用担心任何人

会来分走一星半点。

但是,他的不幸也正是来自于他的这些“幸运”。殷实的家业,

必然离不开赵掌柜夫妇辛苦的奋斗,而他们夫妻俩为此彻底牺牲了

对禄生的陪伴,自禄生断奶后,夫妻俩就一直到处奔波,将儿子丢

在家中,交给他外婆来照顾,这个外婆一字不识,且在思想方面与

玉贞的母亲是极为相似的。若禄生不长进些也罢了,可他却又极聪

明,在识字读书上仿佛神助,十来岁的年纪,家中大小藏书,不论

古今还是中外,已被翻出来看了个遍,如此,他便日渐与大大咧咧

的同龄人玩不拢了,在他身上所能体现的唯一一点孩子气,就是他

喜欢吃糖,因为甜味的刺激至少能让他感觉生活不是那么无味。

一开始赵掌柜夫妇觉得儿子喜欢读书是好事,多识几个字没有

坏处的,可后来他们开始觉得不对劲了,因为禄生不爱说话,还喜

欢独处,有时候与自己的交流一整天就只一句“爸妈”而已,他们

就认为儿子这是读书读傻了。

于是夫妻俩不让禄生读书了,他们将家里的藏书全部锁起来,

开始带着禄生接触生意上的事情,他们甚至想让他学会喝酒,要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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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禄生因为喝酒而发病,只怕他们还不肯罢休。但禄生终究没有选

择的余地,赵掌柜夫妇就他一个独儿子,这个在外人看来属于他最

大的幸运,却要葬送他一生的自由。偌大的家业是他的,孤独和痛

苦也将是他的。

而父母现在要将他选择未来伴侣的自由也剥夺掉,这让他无法

忍耐了,病痛的折磨和心灵的煎熬,还有被束缚的窒息感,让他起

了寻死的念头,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父母向他奄奄一息的反抗妥

协。

禄生以为,他这一生只能在无限的孤独和束缚中度过了,还好,

玉贞像一只自由的黄莺飞到了他的窗前,吸引了他的灵魂,打开了

他心灵的牢狱。

禄生方才就躲在桥下读泰戈尔的诗集,这是他偷偷藏在枕头套

里的。泰戈尔的诗清新自然,歌颂着大地上的一切并赋予万物生命

和情感,而禄生虽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但他觉得自己连泰戈尔笔

下的草都不如。一时间,苦闷的情绪涌上心头,而他唯一的消解方

法是吃糖,所以便丢下书去买糖人了,一回来,就看到了在这里纳

凉的玉贞。

玉贞也察觉到了禄生的存在,她有些慌张地转头,看见那个戴

眼镜的小伙子正站在桥下的阴影里,举着一个小牛形状的糖人,一

言不发地看着她。因为距离有些远,玉贞觉得他的身躯和今天早上

比起来更加瘦小了。

她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便又将头转过去,假装在看书,却是

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她的心跳得很快,脸颊也有些发烫,她不知

道,她那张秀丽的脸庞已经飞上了两片红霞,正绚丽地漂浮在荡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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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的水面上。

禄生也认出了玉贞,他不料会与这个女孩再次相遇。

“你也喜欢泰戈尔吗?”禄生率先打破这尴尬的沉默,他的语

气里有六分惊喜,三分期待,还有一分害羞。

玉贞的脸越发烫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的话,第一次见面

如此,此刻亦是如此。她恨不得一头扎进这冰凉的水里——要是她

会游水的话。

“这是一本小说吗?里面的字都好少。”玉贞强作镇定,与禄

生说了第一句话。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本来想保持沉默的,可她

手里捧着人家的书,如果什么也不说,应该会被当成偷书贼吧?

虽然玉贞答非所问,但总算让禄生松了一口气,如果玉贞像早

上一样不理会他,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显然,玉贞的故作镇定让禄生大胆了一些,他开始朝玉贞走过

去,因为他觉得玉贞并不会因为他的到来而受到惊吓,于是他麻利

地爬上玉贞第一次坐上的那块大石,与她相对坐着。

“这是泰戈尔的诗集,我以为你知道。”他鼓起勇气想看着对

方的眼睛,但对方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玉贞似乎要将头埋到书

里了。

他有些失望,他觉得她好像怕他。但是,连害羞的女孩儿都不

知道自己有一种情绪叫作害羞,禄生又怎么会知道呢?

青春就是这样,它像一朵盛开在各处的、微小平凡的花,当你

想仔细观赏的时候,它已经悄无声息地凋零了。青春很短暂,但它

的美好值得用一生来回味。这是很多年以后,年过半百的禄生在回

忆起这一幕时发出的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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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诗集?我……我只是随便认识几个字。”玉贞的声音

很小,小得连她自己都听不见,但是禄生听见了。

“你手里拿着的就是。”禄生指了指,旋即又道;“在这样的

大山里,识字的女孩子不多,你是这边的人吗?。”

“我是山那边的。”

“那你是来赶集的?”

“我是来灶户家插秧的。”

禄生点点头,不用问也知道她是帮自己家插秧的,因为过了小

满还未插完秧的灶户就只他一家了。但禄生并不打算坦白自己的身

份,这些年来,他孤僻的性格使得他在黑井镇一带成为了一个怪异

的人,十里八乡的人都对他议论纷纷,倘若玉贞是来帮他家插秧的,

就一定听某些长舌妇议论过关于他如何古怪之类的荒唐传言,他并

不想让玉贞对自己有不好的印象,所以他决定隐瞒身份。

于是他改变了话题,问道:“你为什么不上学了?”

“家里忙,人手不够,我妈不让上了。”

禄生心里一阵感慨,他与她的境遇何其相似!

“我也是!”禄生一时有些激动,他的身体微微前倾,想要极

力拉近与玉贞的距离,仿佛这样就能让玉贞完完全全理解他。“我

父母一直逼我做我并不喜欢的事情,我觉得这很烦,也让我很绝望。”

他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

玉贞对他突如其来的抑郁情绪有些不知所措,但她能够明白他

的无奈,以及他所说的绝望。那种滋味,父母当年已经让她尝过了。

“但你至少有书可以读啊!”玉贞用羡慕的语气说道,在她看

来,只要有无尽的书可以读,无论干多少活她都是乐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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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读书有什么用?”

“我也不知道读书有什么用,可我就是喜欢,如果你也喜欢的

话,能读就已经很好了,为什么要在乎有没有用呢?哦!我知道了,

你是不是觉得帮家里干活儿很累,所以你想好好读书,去城里生活?”

玉贞想当然地以为是这样。

禄生连忙摆手解释;“当然不是这样!我只是觉得,对于不能

选择未来的人而言,书读多了反而是一种禁锢。”他顿了顿,像是

自嘲似的笑了笑,又道;“我现在就处于这种禁锢中。”

“什么是禁锢?”禄生的话让玉贞听得云里雾里。

“禁锢就是……”话未说完,禄生突然发现玉贞终于不再像刚

才一般忸怩了,她那双清澈的眸子此刻正充满了好奇、渴望、还有

一种不掺任何杂质的纯粹直视着他,他突然不忍将自己的不幸说给

这个女孩了,她那么天真无邪,无论自己说什么她都会相信的。看

得出来,她热爱生活,热爱知识,她对未来有着美好的憧憬。禄生

不该给她当头一棒。

“没什么,是我胡乱说的一个词语罢了,来!请你吃糖人!”

禄生将手里的糖人递给了玉贞,成功转移了话题。

“我……我不想吃。”玉贞又开始忸怩起来,她当然想吃糖人,

可矜持告诉她不能要。

禄生见她不肯吃,于是说道:“我家就是卖糖人的,这个请你

吃,我回去重新做一个就是了。”

玉贞依旧拒绝,禄生便说道:“我也不想吃了,那就扔河里喂

鱼喽!”

“那……多浪费!”玉贞连忙制止,遂觉得自己又不该制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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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脸上又飞来了两片红霞,一如朝霞般迷人。

“你吃了吧,这样就不浪费了。”禄生再次将糖人递过去,玉

贞便忸忸怩怩地接下。

她小小地咂了一口,觉得一股甜意直甜到了心里,仿佛连吹来

的风都沐浴在这绵密的甜味里头。

这甜味,醉了玉贞,也醉了禄生。

只有哗哗流过的河水知道,只有悄悄路过的微风知道,只有两

块沉默的大石知道,这个炎热的午后,蓝天如洗,青山鸟啼,两个

少年在桥下邂逅了一生中短暂的美好,这不到一个钟头的时光,让

人觉得很长,也让人觉得很短。

玉贞要走了,禄生问她:“明天还来吗?”

玉贞告诉他,自己是瞒着母亲跑出来的,明天再来是不可能的

了。

禄生很是失望,于是近乎央求地说道;“等收谷子的时节,他

们家还要请人帮忙的,你到时再来好不好?”

玉贞想,那得是好几个月以后的事情了,便点头随口答应了。

可没想到,禄生将《飞鸟集》送给了她,他说,她一定看得懂

的。但她觉得这是很贵重的礼物,她执意不收,禄生却说:“如果

你不肯收下的话,那我就当借给你的,等收谷子时再还给我就行了。”

玉贞一时有些心虚,自己只是随口应了一句,他竟当真了么?

但不知为何,她居然很开心。最终,她还是拗不过禄生,于是她努

力说服自己,这是借的,自己还要拿回来还给他的,这样想着,便

欣然接受了。

分别时,禄生再次依依不舍地提醒她:“收谷子时一定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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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忘记了!”

他已经决定了,等收谷子时再见到玉贞,他一定要努力留下她。

与玉贞分别后的日子,禄生每一天都沉浸在与她重逢的期待之

中。他会经常去稻田里仔细观察悄悄成长的禾苗,即使他眼看着一

株株嫰绿的小秧苗渐渐抽穗,他也还是觉得它们长得很慢很慢,仿

佛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它们一点也没有变化。所以禄生的思绪已经

随着这份浓浓的思念越过了整个漫长的夏天,在弥漫着稻香的金秋

与玉贞重逢了。

他仿佛看见,在一片金黄的稻田中央,正在收割稻子的玉贞忽

然抬起头来,朝他露出一抹灿烂又温柔的微笑,而他,正坐在不远

处用画笔将这如诗的一幕永远记录了下来。

那时,天很蓝,风很甜,这个秋天,很团圆……

秋高气爽的时节,两面的青山已经褪去青绿的衣裙,换上了金

黄色的外套,被笼罩在一片辉煌的光雾中。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稻

香,秋风一吹,便在山涧里飘散开来,不知会不会越过高山,吹到

远方,吹到那个人的心上。

今天是禄生家收谷子的最后一天了。他盼去一夏,盼来秋风,

但是,始终没有盼来玉贞。他每天到稻田里守候,引得一群女孩干

活儿心不在焉,却始终没有在人群里发现玉贞。

他想寻找她,可是他悲哀地发现,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分

别的时候,他坚信自己一定能够与她重逢,可现在他慌了,因为玉

贞没有如约而至,他脑海里冒出了一个绝望的念头:她可能要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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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本《飞鸟集》,永远消失在他的世界里了。

夏天的飞鸟,

来到我的窗前,

歌唱,又飞走了。

秋天的黄叶,

它们没有什么曲子可唱,

一声叹息,飘落在地上。

——泰戈尔

冬去春来,春去冬来,黑井大河边,一簇簇的石榴花在永不停

歇的流水声中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正如它们开的时候没有半分犹

豫,谢的时候也不带一丝留恋,时间就在这种决绝中一点点流逝,

带走了人们的希望,也带走了人们的绝望。

两年后,上冬了,黑井大河的水变得冰冷起来,无情地浸泡着

两面青山发紫的双脚,山上一片萧瑟,仿佛在冷风中发抖,偶尔借

寒鸦的几声孤啼发出一点呻吟。

禄生终于向命运妥协了,他答应了由父母给他安排的婚事,女

方家是大河下游的,一户普普通通的人家。腊月的一个好日子,这

场婚事热热闹闹地办完了。

在父母和其他外人看来,禄生的生活变得正常了,甚至羡煞旁

人,他娶了一个能干又漂亮的妻子,还独拥整个家业,最重要的是,

没有人在他背后说三道四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经不是完整的自己了,因为,他对于生

命的追求已经结束,他的灵魂已经随再也没有出现过的玉贞和《飞

鸟集》飘散到了遥远的天边,在黑井镇上住着的,只是一具麻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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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尸走肉罢了。

悲哀啊!他终究没能逃出自己的“禁锢”。

而在山的那边,那个让他熔化心灵枷锁的、精灵般的女孩,却

早在两年前,与他分别后的第二天,被那场猛烈的大雨带走了,他

们的灵魂,终究去了同一处地方。

那天插完秧,时间已经很晚了,玉贞拿着结给自己的工钱,高

高兴兴来到了书店,却发现书店已经关门了,她本来应该很失落,

但想到那本《飞鸟集》,一股不知名的喜悦却又悄然涌上心头。

回到半路,因为天色已晚,路又不好走,燕子有个亲戚家刚好

就在附近的村子里,玉贞一行不得已只能和燕子一起去叨扰一晚,

第二天中午些才回到栗木冲的家里。

那天的天气却不太好,空中有几朵乌云漫无目的地飘浮着,雀

儿也飞得低些,令人隐隐感到一阵阵闷热和烦躁。

眼看要到家门口了,玉贞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她昨天有

多开心,此刻就有多担心,一天一夜没有回家,不知道母亲会是怎

么样的态度,说不定已经暴跳如雷几次了。若是父亲在家,只怕还

好说话些,可父亲几天前才回来了一次,今天是绝对不会在家的。

玉贞想,挨打是不可避免的了,只不过自己蓝布包里那本《飞

鸟集》,可莫要叫母亲发现了才好,于是将书拿出来,撩起衣服藏

在左腋下,这才敢进家门。

玉贞踏上最后一个台阶,终于看到了母亲。她端着一个颇有些

破旧的铁盆在院子里喂鸡,一时还没有察觉到玉贞已经回来了。喂

鸡的活儿一向是玉贞干的,这时她突然觉得有些惭愧,于是怯怯地

叫了一声“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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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闻声转头,看到了站在门口身形单薄的玉贞,她挎着用破

布缝的蓝布包,微微耸着肩膀,低着头,一副“我错了”的样子。

一天没有好好梳头,她的头发有些凌乱,衣服裤子鞋子也给泥巴染

脏了,想必每一位母亲都会被自己孩子这副样子惹怒吧,更何况,

玉贞母亲已经将这份怒气酝酿一天一夜了。

她暂时没有说什么,只是将最后一把碎菜叶撒完,放下破铁盆,

然后顺手抄起了放在门边的一根扁担,快步向门口的玉贞走来。

玉贞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她将身体微微蜷缩起来,左手紧

紧夹住腋窝下的书,才做完这两个简单的动作,母亲就劈手扯过了

她的蓝布包扔在一边,然后她的左臂上就狠狠挨了一扁担,剧痛使

得她条件反射想要用右手去抚摸,可右手还没抬起,就又挨了一下,

紧接着,母亲手中的扁担如雨点般落下,背上、腿上、手臂上,疼

痛不断袭来,可她依然紧紧夹着腋下的书。

可对于玉贞来说,母亲劈头盖脸的骂才是真正令她难受到心里

的。

“不要脸的小婊子!放着家里的活儿不干,在黑井浪了一天一

夜才够!浪死在那里就好了,看哪个来给你收尸!”母亲一边骂一

边啐,一时间引来了几个过路人和邻居相劝,可她打红了眼,根本

停不下来,此时玉贞也有些支持不住,左臂一松,腋下的《飞鸟集》

不合时宜地落了出来,玉贞想要去捡,母亲更是见不得,早已先她

一步将书拾起撕得不成样子了。

她当着很多人的面,撕碎了玉贞的希望,撕碎了她美好的世界,

撕碎了她的尊严。

十六岁的玉贞,感性,又对未来有着美好憧憬,而且一种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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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奇妙的感情已经萌芽,但母亲粗暴的行为摧毁了她心底最脆弱的

那颗种子。如果山那头的禄生知道,他竭力想要守护的、玉贞的那

份纯粹的热情,已经被她的母亲摔得支离破碎,那他该有多心疼啊!

可是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这会是他的遗憾,还是他的幸运?

玉贞渐渐感觉不到疼痛了,她的双眼也已经处在一片模糊中,

看不清眼前的世界,泪水流过她的脸颊,滴落到地上,然后,被干

渴难耐的土地很快吞噬。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前发怒发狂的母亲是

如此令玉贞憎恶,她痛恨她!

终于,母亲打够了,骂够了,气也撒够了,她在几个邻居的劝

慰下愤然离去,独留玉贞一人站在空旷的院子里,还有那本破碎的

《飞鸟集》。玉贞挎起那个破旧的蓝布包,将书的碎片一点点小心

翼翼地拾起装进去,她没有进家门,而是踏上了昨天的路,离开

了……

一场大雨在午后降临,天空仿佛在狠狠哭泣,雷鸣如哀嚎般凄

厉,闪电带来阵阵惊惧,雨水洒落成为泪滴。大雨冲刷着每一寸土

地,洗涤着每一片叶子,它声势浩大地来,却给了人们半刻宁静。

不会有人知道,一个柔弱的十六岁女孩,怀着满腹委屈和绝望,

带着自尊和最后的勇气逃离了不理解她的家庭,她不知道要去哪里,

但那本《飞鸟集》像一盏灯一样,隐隐将路指给她,于是,她冒着

倾盆大雨踏上了“九转十八弯”的险恶山路。

但是,这场大雨最终没舍得将她留在人世间,它带走了她,也

带走了禄生最后的青春,只余下……刹那芳华。

此时,山那边的黑井也下着倾盆大雨,禄生正坐在窗前的书桌

旁,透过细密的雨帘望着远处连绵的青山发呆,那山令禄生觉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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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巍然不动的气势,默然横亘在黑井大河畔,不可攀登,亦不可越

过。

他的书桌上躺着一张信笺纸,上面用钢笔字写着一首简短的小

诗:

如海鸥与波涛相遇一般,我们邂逅了,靠近了。

海鸥飞散,波涛滚滚而逝,我们也分别了。

——泰戈尔

五十年后,禄生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直到临终,他都住在省

城昂贵的病房里,虽然妻子、儿女们都一直陪伴在他身边,但他总

是孤独的。

他毕竟孤独了一生。

现在终于要解脱了。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他,隐约能听见一

阵阵哭声,还有人紧紧握着自己的手,他想安慰哭泣的人,却力不

从心。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个梦幻的午后,在黑井大河

畔的石桥下,那个捧着《飞鸟集》的少女依然如精灵般动人,她坐

在大石上,双脚悠闲地荡着清澈冰凉的河水。这一次她没有再害羞,

他看到她温柔地抬起头,对他露出了一个灿烂无比的微笑,而他,

也终于在微笑中闭上了双眼。

【作者简介】:毕玉芳,云南牟定人,彝族,1997 年生,热爱文字,现供职于永仁县

维的乡人民政府。作品散见于《山茶花》《金沙江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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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光彪散文 6 篇

◎《母亲的气味》

在我看来,世间辨别气味的方法不外乎两种:一种是用嘴亲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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尝一尝,便知其中酸甜苦辣的味道;另一种是用鼻子的嗅觉闻一闻,

便知是香是臭。

在我熟悉的事物中,要数狗的嗅觉最灵敏,不管走多远,只要

撒泡尿作个记号,就能沿途返回,不会迷路。若有陌生的人登门,

狗也能用嗅觉区分出来者的气味,发出“汪、汪、汪”的叫声,提

醒主人防范。尤其是彝家人驯养的那些撵山狗,总是能嗅到各种猎

物的气味,引领主人朝着猎物逃跑的方向追撵,捕获到猎物。

其实,自然界中的任何事物,不论是动物,还是植物,甚至是

空气、阳光、泥土,都有着本身的气味,只是由于世界太大,认知

有限,自己不可能一一认识、全都了解而已。

而母亲身上那些与生俱来特有的气味,是我最熟悉不过的味道

了。

我来到世上,大概最先就是从感知母亲的气味开始的。那时,

我还是个吃奶的婴儿,对事物的认识也

一片空白,却会“认生”,只要离开母

亲的怀抱,就会乱蹭乱哭;放回母亲的

手心,立即就会悄无声息。后来长大以

后,我才明白自己恋娘的原因,是母亲

身上有一种特殊的狐臭味和奶的腥气

味。我就是靠嗅觉感知,分辨出谁是自

己的母亲,恋恋不舍于母亲气味里的。

年幼的我像只嘴壳上蛋黄未掉的

小鸟,还分不清人间善恶美丑,只知道

“有奶便是娘”,整天像条毛毛虫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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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身上,仿佛是头未断奶的小牛犊,寸步离不开母亲。一天天长

大以后,我才发现母亲身上有很多怪怪的气味。也正是那些怪怪的

气味,让我开始产生了逃离母亲的念头。

身为农家妇女的母亲,整天到晚都要与苦活脏活打交道。一方

面由于农村洗浴条件差,不能经常洗澡;另一方面可换洗的衣物较

少;再加上母亲本身固有的“夹汗臭”,起早贪黑劳累一天归来的母

亲气味就更浓了。尤其是夏天,天热气闷,再宽的院子,再宽的家,

不管母亲的身影移动到哪里,都会弥流着母亲特殊的气味。无知的

我总是暗自躲开,生怕母亲的那种气味传染给自己,长大后成个“臭

汉子”,挨不上伴,当兵无人要,甚至娶不到媳妇……唯有那些嗅到

母亲气味的猪、鸡、猫、狗,立即就会接到通知似的,鸣叫着朝母

亲拥来……

马不停蹄,忙碌不休的母亲除从事生产劳动外,还要种菜园,

全家人一年到头才有菜吃。可是,那时没有化肥,要天天有菜吃,

有菜喂猪养鸡,从菜子下地,粪便就是蔬菜成长必不可少的营养。

所以,我家的厕所是个大茅坑,专门用来装人解溲的大便和我捡回

家的粪。就连屋里睡觉的床下,也藏着个尿罐,供人起夜撒尿,积

存起来浇菜。我经常看到母亲有时挑着尿罐、有时挑着臭烘烘的大

粪,前往菜园与水兑匀,有选择地浇那些缺肥待长的蔬菜。等母亲

浇完尿粪回家时,尽管尿罐、粪桶已在小河里漂洗过,身上或多或

少仍藏有尿粪的臭味。直到后来,吃着母亲种的那些胖墩墩的蔬菜、

圆溜溜的瓜,母亲身上的尿粪味才渐渐淡忘。

当一天天捡粪长大的我,转眼有母亲的肩头高时,常被母亲叫

上,一同去挑尿、挑粪浇菜园。闷闷不乐的我总是找借口抱怨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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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让我干那脏吧啦屎的活计。而身为农家子弟的我,虽然母

亲可以宽容自己,但生存的现实始终无法回避,挑尿、挑粪浇菜园

的脏活必干无疑。特别是出猪圈、牛圈、羊圈,少不了要两个人配

合,用钉粑挖的挖、上的上,把粪草一筐筐挑出圈门,垒成个大粪

堆、发酵后再运送到田地里施给庄稼、果树。一格牛圈出完,母亲

和我满身都溅满了牛粪沫,甚至鼻孔里、五脏六腑里都钻进了粪的

身影。从此,和母亲臭味相同的我,对母亲气味的认识开始一百八

十度大转弯,对母亲忍辱负重的敬意也油然而生。

油菜花开了,蚕豆花开了,菜园里的螟虫多了,只见母亲拎着

瓶“乐果”或“敌敌畏”农药,行走在花蕾吐艳的田间地头、菜园

边,逐一为那些庄稼、蔬菜喷洒农药。回家时,又是满身的农药味。

每次喷洒过农药的母亲,尽管换去衣服,身上仍会蛇蚤叮咬一般发

痒,又搔又抓,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康复。可到了下一茬庄稼、蔬菜

需要喷药灭虫时,那些与剧毒农药打交道的活计,还是离不开母亲

那双手。只见母亲又穿上羊皮褂,身背喷雾器,嘴捂头巾,走向庄

稼,走向菜园,不停地喷药杀虫……

母亲身上的气味何止这些?还有碾米、磨面带回的糠麸味,下

田插秧带回的泥巴味,上山砍柴带回的松油味,以及各种各样蘑菇

味、青草味、蔬菜味、瓜果味……母亲每次回家,气味就是最好的

预报。

终于有一天,嗅着母亲气味长大的我,外出求学,直至工作,

离开了家,离开了母亲,也离开了母亲身上那些朝夕相处的气味,

总是不习惯。后来,我结婚成家有了孩子,母亲从又脏又臭的农活

中彻底获得了“解放”,进城来帮我带孩子,隔三差五洗洗澡。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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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像变了个人似的,身上那些杂七杂八的气味也越来越少,越来

越淡。

如今,年近九十的母亲告老还乡已经好几年了。我除了每年为

数不多的几次回家,能嗅到一丁点母亲的气味外,已经离母亲的气

味越来越远了。

岁月无情,看着一天天步入风烛残年的母亲,我已经意识到,

母亲身上那些气味一旦消失,唯一能代替的,只有和血缘一起凝固

在自己心中的回忆。

(载河北《散文百家》2011 年第 7 期,《边疆文学》2012 年第 6 期,《云

南日报》2012 年 8 月 17 日,获 2012 年云南省作协“滇西文学奖”,2010 年楚

雄马樱花好作品奖,入选《2010 年中国散文经典》)

◎《感恩布鞋》

我出身农村,生长于那个日思夜想吃饱、穿暖的年代,饱尝过

缺吃少穿的滋味。而我的脚下始终能穿上一双体面的布鞋。而正是

那种登不上大雅之堂,没有产地、没有商标,母亲做的颇具时代气

息的布鞋,一直呵护着我的脚,伴我趟过泥泞、涉过崎岖、踏平坎

坷,走过了人生的一站又一站、一程又一程,使我至今仍无法忘怀。

那时的乡村,一切的一切都很匮乏:记忆中,吃的不过是几样

简单的瓜豆粮菜杂食,穿的也大多是自己缝制的衣裤、村里多数妇

女们都会缝衣做鞋。母亲亦如此,总是要从不多的菜园地里匀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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块土地,撒上几席麻,像种菜一样浇水、施肥,直到麻树长到一人

多高,开花结籽,又把麻秆割下,一捆一捆晒干。用的时候,放在

水里泡上几天,把秆上的皮一层一层剥下,一丝丝晒干,然后“叽

嘎、叽嘎”扭成麻线,圈成线团,待做鞋时纳底上线。

有了麻线,还要打裱布。母亲总会把平时全家人穿得不可再穿

的破旧衣物拆开、洗净、按颜色大致分类,能做补丁的做补丁,不

能做补丁的统统归人一个大篾箩里,农闲时,用苦楝果熬成糊,找

块平整的板,一层一层的抹着楝糊、一块块的粘着积存的破布,层

层叠叠,做成裱布。

有了裱布,母亲把平时捡回家压在墙角的笋叶壳,拿一沓出来,

扫去尘埃,剪成鞋样,再与裱布一起缝合,分别做成鞋底、鞋帮。

一有空,母亲就会提出自己的针线箩、坐在油灯下,或是厦坎上、

院子里、门外的树荫下,飞针走线纳鞋底。那密密麻麻的一排排针

脚,似草坪上攒动的羊群,刚才还软软的样底,经过母亲的手,扯着

麻线,一上一下反复缝织,就变得有筋有骨,再把鞋底和鞋帮缝合

在一起,鞋就做成了。就这样,我穿着母亲做的布鞋,度过了蹦蹦

跳跳的童年。

母亲的针线手艺很巧,不仅会做很多毛边底、纵边底之类的布

鞋,还会做绣花鞋、花鞋垫,常常在鞋头上绣几朵花,在鞋垫上绣

上“喜”字、“福”字,或是鸟、蝴蝶等等各种各样的花纹。穿着

母亲做的鞋,垫着母亲绣的花鞋垫,脚下仿佛是鸟语花香,每迈出

一步都春光灿烂,平安吉祥。

可是,童年的我,不懂得母亲的艰辛,爬高上低、蹦跳踢踏,

十天半月,鞋就像钉在马蹄上的掌,经不起摩擦,很快就绽了线,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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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开了嘴。一把脚趾头露在了外面。母亲一阵严厉批评过后,却又

很疼我。又重新上线,直到鞋磨破穿洞,像副没玻璃的眼镜框时,

才肯让我换下脚。节俭的母亲又把破烂的鞋洗干净,拆下旧鞋帮,

拼缝制成鞋底,准备为我做下一双鞋,总是让我穿得体面一点,弥

补贫穷给我带来的烙印,让我像棵沐浴着雨露阳光的小树,快乐地生

长在乡村的泥土里。

我穿着母亲做的布鞋一天天长大,时代也在不断发展、市上有

人卖塑料底,母亲再不用纳鞋底了,按尺码买回塑料底,为我们全

家人学做松紧鞋,但那塑料底又硬又滑,走起路来脚汗大,还是少

不了要垫上母亲做的绣花鞋垫,只有垫着它,脚才踏实,舒服。

穿着母亲做的布鞋,走出乡村,走出山外,走过无知,走过青

春,穿上了胶鞋、网鞋、旅游鞋、皮鞋,低档的、中档的、高档的

都一一穿过,总是很难找回那种布鞋的感觉。于是,我总要从老家

带来几双绣花鞋垫,放在鞋里,慢慢地去适应,去习惯。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眼下,不识字、不懂画的母亲,已经八

十高龄,人老眼花,曾经很巧的双手已经颤抖不停,无法再做针线

活。可是那曾经一针一线,缝绣在我脚下千丝万缕的爱,饱含着对

我成长的期待,伴我一直走到今天。直到现在,我才醒悟,我是那

个年代、那个乡村最幸福的人。

(载 2012 年北京《华夏散文》第 1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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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亲麦子我的娘》

高原的春天被一声声布谷鸟啼醒,老家房前屋后的桃花红过,

梨花白过;河边沟旁的竹子、柳树梳绿;山上山下,沉眠一冬的树

木吐芽叠翠。

转眼,清明纷至,太阳如添了油一样的火辣,烤得田野上的麦

子一天一个样,由绿变黄,似上天泼下一地金粉,染得田坝一片橙

黄。

我就是在那麦子金黄、麦面飘香的四月,降临人间的,因而从

小与麦子结下了许多解不开的情缘。那是个节令不等人、麦子收割

时不我待,来年的水稻、烤烟、包谷,要栽插、要种植的季节。农

家的人,巴不能一个撕成几瓣,忙忙碌碌,麻雀醒就下田、鸡入梦

才进家,就连吃饭也是常揣块麦粑粑,在田间地头、晒场上,边劳

作边吃。在忙碌中咀嚼丰收的喜悦,

在咀嚼中忙碌夏天的耕耘。

渐渐长大以后,才知自己生不

逢时,经常挨饿。每当看到田里的

麦穗青黄青黄时,就再也按捺不住,

总是要偷偷去麦田里选十多株最

好的麦穗,用火一烧、双手搓揉,

鼓着腮帮吹去灰烬,拍进嘴。“啪

嗒——啪嗒……”咀嚼不停。啊!

等“火烧麦”吃完,自己的嘴角腮

帮像长了胡须,已东一块、西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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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抹成了花脸,赶忙从水沟里掬一捧水洗洗,抬手用衣袖一揩,伪

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溜了。

在那缺吃少营养的年月,对于娃娃,偶尔偷点粮食吃,被人发

现,大不了就挨几声骂,都不当回事。但树要皮,人要脸,我始终

做贼心虚,总会选择垄高、沟深、偏僻,不易让人发现的地方烧麦

穗吃,而且都会把“现场”处理得一干二净,不留任何蛛丝马迹。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吃不饱的年代,为了不挨饿,以度性命,村里

的不少人都像我一样偷吃过“火烧麦”。

那时,每年麦收季节,学校都要放十多天的农忙假,让自己回

家参与收蚕豆、麦子。可收麦子比收蚕豆辛苦,按农家的说法,麦

子茬瘦田,收时不用镰刀割,而是要连根拔起,掼抖去泥土,一把

把绑好,才割断麦穗,背回晒场,打、筛、扬、煽。麦秆也是农家

值金值宝的东西,除麦根用火烧后压田,剩下的麦秆搬运回家,有

的编织成遮阳挡日的草帽,有的当瓦用来盖墙头,或是用来盖茅草

房做畜厩,或是喂牲畜垫厩,或是碾成糠喂猪。可那拔麦子是最令

我难挨的农活,头顶上烤着个火一样的太阳就够受了,拔时,一不

小心,麦秆破碎,刺常扎进我的嫩手,针挑不出来,两三天后,溃

疡的肉被我一挤,不是一包黄水,就是一包血脓。因不会均匀用力,

手心常会磨起泡,轻轻一戳,亮汪汪流出一包水,仿佛被蜜蜂叮咬

的疼痛过后,一不小心皮被麦秆拨了,反反复复磨好几天过后,变

成老茧,才能适应。于是,心里总盼望着早日开学。

麦子难收,面却好吃。麦子收上场,小伙伴们常会约着几个人

悄悄趁大人下田干活时,从家里抓一捧麦粒,凑在一起,七脚八手,

烧火的烧火、淘洗的淘洗、煮“麦喇饭”吃。一会儿工夫,煮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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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粒炸开了小喇叭口,匆匆忙忙倒入筲箕,滤去水分,分装进各自

的衣袋里,惬意地边走边吃,边去做大人安排的活计。有时,更是

胆大妄为,偷来家里的油和麦面,煎炸香喷喷的油条吃,惹得大人

常拿着吆鸡棍吓唬,并要求多拾几筐粪,以示对我们“偷嘴”的惩

罚。

除了大米之外,麦面也是农家的主食,雪白的麦面只要经过母

亲的手,就会变成名目繁多的吃食,煎的、煮的、蒸的、炸的,样

样我都爱吃。

每天早上放学回家,常见母亲的身影在“锅边转”。淘米下锅

之后,母亲舀一瓢面,加上水开始和面,边和边加少量苏打粉,待

面揉好,锅里的米心刚好煮开,用筲箕滤着米汤,便开始降火,在

锅里焙粑粑。半生不熟的粑粑有书本厚,只见母亲熟练地给粑粑翻

过身,连铲带端,放在砧板上,接着又腾出手蒸饭。粑粑被母亲“嚓

——嚓”几刀切成巴掌大的扇形状,要么一块一块放在甑子里的饭

头上蒸,要么放在又宽又大的锅洞里,边煮饭边烤。一会儿,不论

是出甑的粑粑,还是烤熟的粑粑,都是我第一口先尝。有时忙,来

不及和面,母亲怕我饿,就会用一碗面,加水调成糨糊状,像煎荷

包鸡蛋一样,在锅底擦点油,然后倒入摊开,煎一会儿,再翻过身,

铲起来,又薄又香的粑粑就可进嘴了。

夏收时节,吃晚饭时,几乎每顿都有面条,或是面片、面汤吃。

母亲早早地把面和好,然后,在桌面大的砧板上撒上薄薄一层面粉。

随手扭一团面,做粑粑似地按几下,便开始用擀面棍“骨碌——骨

碌”来回均匀用力滚。很快,刚才还躺在砧板上的一团面,在母亲

巧手下,变成了一张张羊皮厚的面片,晾在了一旁的簸箕里。待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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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的水沸涨、只见母亲把面片打豆腐似的切成几块,依次一块一块

垛叠、左手曲指掌住、右手握着菜刀,切洋芋丝似的“嚓、嚓、嚓……”

挥刀舞弄。转眼间就成了粮店里卖出的面条,下锅一煮,便是鲜甜

可口的“面蛇蛇”了。如果来不及切丝,就切成树叶大的片。和少

量小白菜叶混煮,同样别具风味,让我吃得吸嘴咂舌。实在没时间

和面,就将面调成焙粑粑的糨糊,随心所欲一坨一坨下水煮,伴着

豆瓣酱、腌豆腐吃,不知不觉,两三碗“鸡头面汤”下肚,就什么

都不想吃了。

每当看到母亲在灶前锅边做面食,我就会守在那里,一边欣赏

母亲的手艺,一边盼吃。此时母亲总会匀出一小坨面,搓线似的迅

速揉成面绳,圈成蛇状的“月亮粑粑”,让我自己去灶火灰里烤,然

后边玩边吃,乐趣无穷。

端午节、火把节,面食成了我的美餐。每当节日来临、母亲头

晚就会用上次留下来的“面本”泡成水,开始发面。第二天,头晚

发的一盆面就会发泡,松松软软的,有了蜂窝眼,用时再反复揉,

揉透了就变得有筋有骨,可做包子了。母亲常做的包子有三种、即

糯米饭包子、糖包子、菜包子。面准备就绪,要做馅,糯米饭是用

微不足道的腊肉炒过,糖不是切碎的红糖,就是白糖,拌有炒香舂

细的黄豆粉,而菜就是生都可以吃、用辣椒炒熟的莲花白。分门别

类,一坨面、一坨面,先在母亲左手和右手拍掌似的翻来覆去中做

成小粑粑,最后停在了母亲的左手窝掌里,右手放馅,合拍把面叶

黏在一起,再放在砧板上,小心翼翼地圆团,包子就接二连三做成

了。我很好奇,便去凑热闹,但做成的包子总是薄厚不匀,没母亲

做得好看,吃起来也不像母亲做的均匀有味。有时,找到鸡枞,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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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也会用点腊肉炒成馅做包子给我吃,打理寒酸的生活,丰富全家

人的节日。

在母亲的手下,馒头也是我最爱吃的面食。做法都像做包子一

样,头晚发面,用时揉成圆木样一断一断切开,用力“啪”一拍,

放入甑,蒸熟即可食之。而最令我费解的是那坨“面本”,每次做馒

头、包子时,母亲都要像留籽种一样,留下一坨放在碗里,任其发

酵,变馊、变干、变黄,用时放在水里一泡,就可用来发面了。发

泡的面常有一股酸馊的气息,再加点小苏打粉,掺和着揉来揉去,

蒸熟的馒头、包子又泡又酥,细腻爽口。因此,那“面本”不知是

从哪来的,村里人都你给我,我给你,互相传,今年到明年,一直

都不会断绝。直到后来,有了泡打粉,做面食再不用发面,可即和

即用,“面本”也就失传了。

乡村老家种麦子不知多少年了?麦面也不知养育了老家多少代

人?从小爱吃麦面的我,总想弄清“面本”之谜,曾问过村里的长辈,

谁也说不清来龙去脉,唯有母亲说“面本”就像麦子是麦面的娘一

样,是馒头、包子的“种”。

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答案。

(载北京《华夏散文》2011 年第 1 期,获 2012 年中国西部散文单篇奖)

◎《开在舌尖上的野花》

立春过后,霜雪少见的云贵高原滇中楚雄,风带着清脆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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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挥舞着艺术灵性的画笔,不知不觉就把山间的草木涂抹得五彩

缤纷。转眼间,万物复苏的山野,桃花红、柳树绿,仿佛彝家姑娘

手里精巧的刺绣,花枝招展,构成了一幅春意盎然的画卷,铺天盖

地向村庄、河流、山岗舒展着。渐渐地,千里彝山穿上了一套春天

的花衣衫,开始与夏天相亲,孕育秋天的硕果。

山,是山里人的野菜园。每年春天,是我们采花、吃花的最好

时节。山里的野花如野生的蘑菇一样,不分你村我村、你家我家,

谁先采到便是谁的。为了抢早,多采花、采好花,我常身挎竹篮,

跟着母亲,有时像蝴蝶,有时似蜜蜂,穿梭在箐沟旁、小河边,东

奔西跑采摘野花,拿回家填肚子充饥。

山里虽然山花烂漫,可能吃的花并不多。比如桃花、梨花、杏

花之类,由于果子重要,是不能随便采的。无数野花中,能进嘴的

也不过就是棠梨花、苦刺花、马桑花、金雀花、乌鸦花、大白花、

棕树花等那么几种。加之家家采花、人人食花,只要有花的地方就

会不约而同遇到采花的人。而通晓农家“二十四节令”的母亲,对

家乡山前山后方圆十几里地方哪里有野花、什么时候开,几乎料如

神算。只要在母亲的引领指点下,每次去采花,都不会扑空,总是

能及时采到很多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采花可不是容易的事,不仅要赶早,而且要跑得勤。找到花,

采摘更需要技巧。比如棠梨花、苦刺花,树棵虽矮,但满枝是刺,

麦粒大的花骨朵就躲在密密麻麻的刺中间,再怎么小心,每次采摘

时,手难免会被刺划破,刺也会扎进肉里。直到回家,母亲才从针

线箩里找出针,借一束亮光,小心翼翼地和我互相帮忙,替换着挑

刺。马桑花、大白花虽不带刺,但树干高,有时需要像貂鼠一样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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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树,才能采摘到花。有时则需要用一把长竿镰刀钩住树枝,一人

拽着,一人采摘,默契配合,才能采到花。一天下来,虽然跑了很

多地方,采了很多花,拿回家捡去叶,实在是“毛多肉少”。可为

了尝个鲜,把花当菜、当粮吃,每年春暖花开的时节,为了及时采

到不凋谢的好花,我和母亲就像两只满山寻觅草的羊,脚不停地跑

过一山又一山。走着走着,母亲就会放开嗓门唱山歌:“好花鲜鲜

好花鲜,好花开在箐沟边,好花等着哥来采,小哥你莫嫌路远。”

也有时母亲会这样哼调子:“棠梨花,苦刺花,有女莫嫁姑妈家,

嫁了必定成冤家。”一路奔跑,一路欢歌,听着远处传来与母亲对

唱的一首首山歌,不知不觉,疲劳随着母亲悠扬的歌声,飞进树林,

飞到了天上的云彩里。

采摘回家的野花,母亲捡干净用涨水短暂煮后,漂上两三天,

待涩味淡去,才当菜煮吃、炒吃。善烹调的母亲,对每种野花的做

法也不一样。有时是苦刺花煮蚕豆米,有时是金雀花炒鸡蛋,有时

是大白花煮腊肉骨头,各有特色,各具风味,常让全家人吃得舔嘴

咂舌。尤其是母亲用棠梨花炒腊肉丁当馅,做的麦面粑粑,真是一

绝,又香又可口。多少年过去,仍让我口留余香,仿佛她唱的那一

溜溜山歌,令我难忘。

吃不完的野花,母亲风干后储存起来。等家里哥哥娶媳妇,或

是姐姐出嫁办喜事时为了把筵席办得体体面面,便把那些干板菜(风

干菜)一样的野花,拿出来交给厨师用鲜肉汤煮后,端上桌待客,就

有了猪肉香、鸡肉香的味道。正是那些野花,为贫穷的我家撑起过

很多门面。

我结婚时,因钱紧,借用单位的食堂自操自办宴席。早有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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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母亲,不仅从老家带来猪肉、鸡肉,还带来了很多风干的野花。

开席时,我才发现,第一次登上大雅之堂的一碗碗野花,仿佛为我

奉献了一场花朵的婚宴,令很多宾客大开眼界,赞不绝口。

年复一年,花开花谢。如今身居城市,经常出入餐馆、酒店的

我,海鲜尝够,山珍吃遍。唯有当年母亲采摘的那些野花,吃进肚

里几十年,至今仍绽放在记忆的枝头,常开不败。

(载《中国建材报》2013 年 4 月 20 日,安徽《黄山日报》2013 年 4 月 17

日)

◎《故乡的眼睛》

每次回到故乡,一阵狗吠声过后,老家的院门“吱呀”一声被

打开。开门的人不是大哥,就是大嫂。有时,大哥、大嫂下田上山

干活去了,门没上锁,我随手推开,便可见到患有中风多年、手脚

不灵便、拄着拐杖、摇摇晃晃前来迎接我的母亲。

老家的那扇院门分为两页(双合门),用厚实的方木板做成。

只要人在家,门就像苏醒的母亲,睁着眼睛。家里无人,门合上,

多像闭目养神的母亲。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门如老去的

母亲,夜以继日看守着那院老屋,那个老家。

在父老乡亲眼里,母亲是村里第一个领取国家高龄补贴的老人,

我是那个小村庄“爬”得最高的人。按乡亲们的话说,我是村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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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鸡枞(蘑菇),母亲是山村的一棵常青古树。村里人都说我家坐场

好、地脉旺,那扇门的向口(方向)最好。

老家的人自古以来,不论谁家起房盖屋,上梁竖柱,安门立户,

都要请风水先生瞧地盘,择个黄道吉日,张灯结彩,燃放鞭炮,摆

开宴席请客热闹一番。家运不顺的人家,也会请来风水先生,调整

门向,重新安门,祈求平安。

我童年的快乐与忧伤,也与老家那扇门有关。家里来了客人,

灶房里就会飘出香味来,无比高兴的我,勤快地帮母亲拿筷、摆碗、

端菜。慌乱中,常被门槛绊得跌跌撞撞,差点鸡飞蛋打。也有时,

人多,母亲不让我上桌,舀一碗饭菜,多加块肉,打发我到旁边吃。

不想走远的我坐在门槛上,一边吃饭,一边听大人喝酒说话。一会

儿又跑到饭桌前,肚饱眼不饱,以添饭加菜为由,向母亲多要块肉

吃。农忙时节,大人总是很晚才回家。我个子矮,够不着藏在高高

门楣上的钥匙,打不开门,只好坐在门槛上,等啊等,等到家人回

来时,饥饿的我已经口水挂满嘴角,昏昏打瞌睡了!

儿时的我喜欢打陀螺,经常不熟练地挥着柴刀在门槛上砍陀螺。

一个陀螺砍成,门槛已被我砍得伤痕累累。因此,心疼门槛的母亲

最反对我打陀螺。认为我打陀螺不仅常拿母亲的鞋线、布条,还砍

坏了门槛,误了拾粪的时间,是不务正业的事。可年幼无知的我,

总会背着母亲,悄悄跑出家门,和小伙伴们一起比赛打陀螺。有时,

我们一群娃娃玩“躲猫猫”,经常有人躲在门后面。尽管鞋露在外面,

近在眼前,找的人粗心大意,也要好一阵才能找到,扎实绕眼。

开财门是我最喜欢的事。每年大年初一黎明前,公鸡刚叫过头

遍,全家人还沉睡在除夕的睡梦中,我就迫不及待起床,边打开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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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门,边背书一样大声朗诵:“财门大打开,金银财宝滚进来,滚

进不滚出,滚给我家满堂屋。”刹那间,几枚镍币就会从天而降,

滚落在门槛下。一一捡进衣袋,便成了我多得的压岁钱。后来,姐

姐才告诉我,那些镍币是母亲趁除夕之夜全家人熟睡时,悄悄放在

门头上的。

门槛不仅是我常坐的板凳,也是小猪、小鸡、小狗回家的彼岸。

刮风了,下雨了,小猪、小鸡、小狗就会簇拥着越过门槛、往院里

窜。若门关着,就会各自找个位置,横七竖八拥堵在门槛旁。尤其

是蹲在门槛上的鸡群,就像玩“讨小狗”游戏的我们、吵吵嚷嚷。

见母亲回来,又像群幼儿园的孩子见到老师一样,蜂拥跟着母

亲追直到母亲进门、分别给它们喂食,才各自离开。

天长日久,门槛被踩踏成了“凹腰猪”。按母亲的话说,凹了

的门槛漏财、必须更换。可换门槛和安新门一样重要。老家人把树

木分为阴木和阳木两种,阴木用作死人做棺材,阳木用作活人做家

具。而门槛必须用柿子树、苹果树、梨树之类的果木树来做。为了

换门槛、那年秋后,母亲忍痛割爱,砍倒了菜园埂上那棵柿子树。

晾晒到腊月,才择了日子,请来木匠,砍、锛、锯、刨,杀鸡烧香,

燃放鞭炮、把“凹腰猪”门槛换了。并由童男子的我反复从门槛上

面跨过三次之后,才让全家人进出。此刻,新安的门槛,新贴的对

联,新挂的红布,整扇门仿佛过年穿上新衣服的我,焕然一新,喜

气盈门。

离开家、跨过大山的门槛,进城二十多年,我不仅走南闯北,

去过澳门、厦门、天门、荆门、玉门,还登上过北京的天安门。可

最令我牵肠挂肚的还是老家的那扇院门。因为,那扇门是故乡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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睛,家的眼睛,母亲的眼睛,永远望着我回家的那个方向。

(载《散文选刊·原创版》2013 年第 5 期、《中华活页文选》2013 年第 11

期转载.入选江苏省江阴市石庄中学 2014 届九年级下学期期中考试语文试题)

◎《一缕青烟》

天气突然变得刺骨透心的冷。一夜之间,一场多年罕见的大雪

把云贵高原滇中楚雄覆盖得严严实实,平时葱茏的树木、山川、田

野、村庄,仿佛全身披麻戴孝,正在为死去的季节举行一场盛大的

葬礼。

接到大哥从故乡打来的电话,得知母亲病危的消息,忐忑不安

的我心急如焚,驱车赶往百里之外的老家。平时车水马龙的路上,

死一般寂静,只有车轮辙雪的声音在沙沙哭泣,车窗外迎面飞来的

雪花,如母亲筛面似的漫天飘洒着。

跨进家门,只见母亲蜷缩在床上,由老变小了,变成个咿呀学

语的孩子,语无伦次、模糊不清。但好像我说的话她全都能听懂,

她说的话我只能靠猜测判断,只知道久病的母亲全身筋骨疼痛,每

次回家都要帮她按摩身子。于是,我和二姐坐在母亲床边,轮流着

不停地帮母亲搓揉,希望能为母亲减轻一点点疼痛。就这样心如刀

绞地、百般无奈地陪伴着久违的母亲,不停地按摩着,不停地说着

话,生怕母亲溘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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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仍在呻吟,几只乌鸦在房前屋后的树上盘旋着,唉声叹气

鸣叫着。突然间,气喘吁吁的母亲打了几个喷嚏,口鼻喷出些血,

如一台停止转动的石磨,悄无声息。我和二姐不相信眼前的现实,

声嘶力竭喊母亲,却无半声回应。我急中生智一边掐母亲的人中,

一边抚摸母亲的鼻孔,母亲停止了呼吸。又抹抹母亲的眼睛,眼珠

已经白的多、黑的少。再握握母亲的手指,已不能弯曲。就这样,

患有“半边风”多年的母亲,嘴合眼闭,再也没有醒来。一时间,

家里仿佛发生地震,楼房坍塌,满屋就像外面的世界,冰天雪地般

寒冷,全家人乱成一团。有的忙着给母亲往嘴里放“含口钱”、昭

示母亲到了另一个世界有穿金戴银、吃穿不愁的口福。有的忙着“留

后”,要留点母亲生前的金银首饰或是衣物,以示后人财源不断、厚

衣锦食。母亲的一切后事,在美好的祈祷中展开。趁着母亲的余温,

我们请来邻居。配合着给母亲洗脸、理发、擦身、从头到脚给母亲

更换鞋袜、穿戴寿衣、寿帽。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给母亲做护理、也

是最后一次。转眼间,打扮一新的母亲像个整装待发的新娘,脸盖

红布,安详地躺在床上。

人死不能复生。接下来,我们再为母亲装棺、在熊熊的火把照

亮下,七脚八手往棺材里铺垫草席、棉花、枕头,连抱带提,把逐

步变得僵硬的母亲放入棺内,再用些平时母亲舍不得穿的衣物塞紧、

镶稳、填满,给母亲盖上红彤彤的寿被,为母亲布置了一张万紫千

红的床。经过赶来为母亲吊唁的舅舅家“眼盖”(过目验棺)后,棺

材盖子被合上,我和母亲对视的目光,在叮叮当当锤敲钉子的声音

中被扎断,母亲就像小时候和我玩躲猫猫一样,明知她藏身之处,

却怎么也找不到。我仿佛感觉那锋利的寸钉不是扎进棺木,而是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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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母亲的肉里,扎在我的心上。从此,母亲那慈祥的音容笑貌,母

亲那千言万语的牵挂被扎进了棺材,我和母亲近在咫尺,却如一堵

墙、一座山挡住了我的视线,割断了我的脐带。刚才还安详瞌睡的

母亲,却变成了黑黝黝的棺材,升在堂屋里。我跪在母亲的棺材前

磕了三个头,点燃三炷香,第一缕青烟开始升腾,那是母亲的化身。

透过那一缕缕青烟,母亲生前陪伴我的如烟往事,也历历在目

飘来眼前。

我是母亲身上掉下的最后一坨肉,是母亲常说的“虾尾巴”。

幼年时我很“认生”,经常像块磁铁粘在母亲身上,谁也抱不去,只

要离开母亲就会号啕大哭。父亲爱长子,母亲爱幺儿。母亲没办法,

只好用裹背背着赖毛的我,干农活、做家务。有时,母亲把我带到

田间地头,采几朵野花,或是摘几个野果,捉些小虫、小动物给我,

让我坐在羊皮褂上,一边玩耍,一边看母亲做活计。尤其是每天晚

上睡觉,我像头钻进母亲怀里拱奶的猪仔,吃着母亲的“老瘪奶”

进入梦乡。直到我六岁上学那年,母亲悄悄用猪苦胆汁涂在乳房上,

接连几天支招,才把我从奶头上抹了下来。但我仍然像条恋娘的小

狗,喜欢缠绕在母亲身边。有时母亲去走亲戚,我总要撵路,若母

亲不带我,我就会又哭又嚷,大闹天宫。如果母亲隔夜不回来,晚

上就会莫名其妙的怕,总要约小伙伴来家里陪我睡觉,直到母亲回

来,一见如故,我才风平浪静。

上学了,母亲总会把我送到村口,一遍又一遍嘱咐我:“到学

校要好好听老师的话,好好读书写字,不要跟人家闹。”每天放学

回家,见不到灶房顶上的炊烟,我跨进院门,就会一边喊,一边找

母亲,直到看见母亲,才心安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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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我最喜欢打陀螺,常遭家里人反对,认为打陀螺“不务

正业”,误了拾粪、找猪草的时间。有一次,我背着家里人偷偷砍陀

螺时,不小心左手被刀砍伤,母亲急中生智,迅速刮了些锅底灰敷

在我的伤口上,再用布包扎,两三天换一次“药”。好长一段时间,

母亲不让我拾粪,不让我帮她打下手,只让我吃现成饭。那年腊月,

院子里家家进行卫生大扫除,一大堆渣渣草草就地燃烧,我和几个

小伙伴赌嘴,看谁能从火堆上跳过去。个个都跃跃欲试,却谁也不

敢打头阵,胆大、不服输的我却不知水深火热,蹦蹦跳跳冲过去,

由于跑的距离短,起跳的助力不够,后半身栽进了火堆里。当小伙

伴们把我救出时,我的双脚已被烧伤,母亲闻讯赶来,立即用小伙

伴的尿给我搽疱疹,然后背起哭哭啼啼的我,跑到山那边去找赤脚

医生。那一夜,疼痛难忍的我像一个找娘的婴儿,哭声不止,弄得

母亲像个陀螺围着我转,泪水盈盈陪着我一夜没合眼,不知什么原

因,逐渐长大的我开始讨厌母亲的唠叨,开始躲避母亲的目光,开

始逃离母亲的“紧箍咒”。可母亲生怕我像一颗糖,含在嘴里怕化

了,似一只雏鸟,捧在手里怕飞了,总是盯得很紧,吃饭不见我回

家,母亲就会站在大门口,像个高音喇叭似的呼唤我的乳名,喊我

回家吃饭。有时我玩过头,晚上迟迟不回家,母亲就会找猪鸡似的

满村子挨家挨户找我,生怕我在外面受冷挨饿,惹是生非“闯祸”。

背着油盐柴米到狗街住校读初中以后,与母亲彻底断奶隔槽的

我,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可我却莫名其妙的想念那个以母亲

为圆心的家。每个星期天回家背柴米,见到曾经朝夕相处的母亲我

却像只离群掉队迷路的羊,失而复得回到母亲身边,倍感亲切。转

眼间三年初中毕业,我已有母亲的肩膀高,哥哥姐姐娶的娶、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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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家庭成员不断增加,侄儿男女也如一茬茬庄稼不断长大,嫂子

们的心里也各自打着分家的“窝心炮”,扒着另起炉灶的“小算盘”,

在一片婆媳妯娌不和的吵嚷声中,热热闹闹、枝繁叶茂的大家庭被

分为四家。就这样,生活的疙瘩把一老一小的母亲和我紧紧地捆绑

在一起,分家另立门户,相依为命。从此,我像一头不愿上套拉车

的小马驹,像一头不愿上架拉犁的小牛犊,更像一只羽毛长硬的鸟,

出巢离家,从这个城市漂泊到那个城市,到处打工闯荡,可怎么也

找不到安身歇脚的地方。我像一条背叛母亲的狗,一只背叛母亲的

猫,一次又一次的逃离母亲,却一次又一次失望的沮丧着回家。儿

是娘的心头肉。那杯暖身的热茶,那盆热乎乎的洗脚水,那顿香喷

喷的饭菜,是母亲一颗滚烫的心对我最大的宽慰。

后来,幸运进入城市的我,结婚成家。以庄稼为友、猪鸡为伴

的母亲,进城来帮我带了十四年的孩子。十四年,目不识丁的母亲

不会上防盗锁,不会打电话,不会用洗衣机,不会用电视机遥控器,

不会看钟表,不会看电表、水表,不会看过马路的红绿灯,不会……

十四年,不少朋友请我吃饭,母亲总是说她缺牙没齿的,从没参加

过,生怕丢我的脸;十四年,母亲却背着我偷偷去捡垃圾卖钱,为

我们买些小菜,给女儿零花钱;十四年,母亲不是进城享福,而是

被亲情绑架、活受罪的十四年;十四年,我看着母亲的头发一根根

变白,皱纹一条条变长变深,腰一天天弯曲变得佝偻。更何况母亲

的高血压、糖尿病、风湿病越来越重,必须天天服药,最后得了中

风,生活起居不便,只好让母亲告老还乡,回到老家,由大哥、大

嫂照顾。可离家多年已成客的我,每次送药回家,看见风烛残年的

母亲,拄着拐杖,扶着墙壁挪移的身影,我的心就会隐隐作痛。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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