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文学2024年第1期全

发布时间:2024-2-07 | 杂志分类: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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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文学2024年第1期全

49他俩扭头跑了,但是不甘心,非要偷赵老汉的柿子不可。一天晚上,赵老汉坐在炕头上,盯着窗户前的柿子树。忽听有人敲北门,赵老汉下炕趿拉着鞋去看,一个小孩儿坐在地上哎哟哎哟喊疼。赵老汉走到近前一看,是李淘气。李淘气说:“赵大爷,我脚崴了,站不起来,扶我回家吧。”赵老汉把李淘气扶起来,问:“你小子咋儿整的?”李淘气说:“藏猫猫跑跌的。大爷,送我回家吧。”赵老汉扶着李淘气走了一会儿,感觉不对劲儿,撒手往家里跑。张淘气正在柿子树上。赵老汉大喊一声,“小兔崽子,看我剁了你的手。”张淘气从树上跳下来,折断了一个树枝子,上边有三四个柿子。他想从进来的那个寨子缝里钻出去,但已经被赵老汉堵住了。情急之下想跳出去,裤裆挂在了寨子上的木棍上,被赵老汉攥住了胳膊。赵老汉骂道:“小兔崽子,看你往哪儿跑。”赵老汉的柿子树周围用高粱秸秆夹了寨子,每隔一段就插上一两根木棍,寨子结实。张淘气的胳膊被划了一个口子。手里攥着的树枝不肯扔,举起来打在赵老汉的脸上,赵老汉下意识地去捂脸,抓着张淘气的手松开了。张淘气趁机跑了,那个树枝死死攥在手里。赵老汉捂着脸追张淘气,骂着:“小兔崽子,还跟我玩调虎离山计,看我不打断你的腿。”没有... [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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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文学2024年第1期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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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他俩扭头跑了,但是不甘心,非要

偷赵老汉的柿子不可。

一天晚上,赵老汉坐在炕头上,盯

着窗户前的柿子树。忽听有人敲北门,赵

老汉下炕趿拉着鞋去看,一个小孩儿坐在

地上哎哟哎哟喊疼。赵老汉走到近前一

看,是李淘气。李淘气说:“赵大爷,我

脚崴了,站不起来,扶我回家吧。”

赵老汉把李淘气扶起来,问:“你

小子咋儿整的?”

李淘气说:“藏猫猫跑跌的。大

爷,送我回家吧。”

赵老汉扶着李淘气走了一会儿,感

觉不对劲儿,撒手往家里跑。

张淘气正在柿子树上。赵老汉大喊

一声,“小兔崽子,看我剁了你的手。”

张淘气从树上跳下来,折断了一个

树枝子,上边有三四个柿子。他想从进

来的那个寨子缝里钻出去,但已经被赵

老汉堵住了。情急之下想跳出去,裤裆

挂在了寨子上的木棍上,被赵老汉攥住

了胳膊。赵老汉骂道:“小兔崽子,看

你往哪儿跑。”

赵老汉的柿子树周围用高粱秸秆夹

了寨子,每隔一段就插上一两根木棍,

寨子结实。

张淘气的胳膊被划了一个口子。手

里攥着的树枝不肯扔,举起来打在赵老

汉的脸上,赵老汉下意识地去捂脸,抓

着张淘气的手松开了。

张淘气趁机跑了,那个树枝死死攥

在手里。

赵老汉捂着脸追张淘气,骂着:

“小兔崽子,还跟我玩调虎离山计,看

我不打断你的腿。”没有追到张淘气,

去找张淘气的爸爸妈妈。张淘气的爸爸

妈妈向赵老汉赔礼,说了一火车好话。

赵老汉回家了,没了几个柿子,树枝被

掰掉一个,赵老汉从心里疼。

张淘气和李淘气一夜没有回家,躲

在生产队的草垛里,终于尝到了赵老汉

的柿子。

天亮了,两家老人找到他俩。张淘

气被他爸爸胖揍了一顿。

张淘气偷赵老汉的柿子,胳膊上留

下了那个疤瘌,淘气从此出了名。

张老头儿和李老头儿看着那个疤

瘌,相对哈哈笑起来。张老头儿说:

“小时候淘气,不知挨了爸爸多少次

打,打后还是不改。”

李老头儿看着眼前的柿子树说:

“长了那么多的柿子,就是没人偷吃,

问,淘气的孩子去哪儿了?”

赵老头儿说:“现在谁稀罕这些柿

子,吃多了结石。”

李老头儿说:“可不是,苹果、梨有

的是,吃不了,有的撂坏了。”

张老头说:“南方的荔枝、火龙果

新鲜物件都过来了,管它钱多少,有价

就买。”

两个老头儿在街上溜达。这一早,

从童年走到现在,很开心。

日头升高了,阳光照在两位老人的

身上,浑身暖和起来。张老头儿说:“好

好儿活着吧,咱们赶上了好日子。”

两位老人的脸上带着微笑,泛着

红光。

(原载于《沧州晚报》2023 年 8 月 1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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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动与波光

禾秀

厨房

总是要有个女人

一边煮牛奶一边对着窗外发呆

院子里,男人正在修剪苹果树

而他们的孩子,还沉浸在昨夜的梦里

如果时间就此停住,多好

餐具在碗橱里闪闪发亮

阳光落在她的脸上,身上,地板上

仿佛神的马车缓缓驶过

陡河吟

远远看去

陡河像一匹蓝色的锦缎飘荡在城市的腰间

再走近些你会看到它的流动与波光,

那么明媚而耀眼

再近一些

是一面镜子逐渐松弛的表情

任意东西

不能再近了,太近了

就会看见底部的污泥、杂草、烂树叶

看见一个人的影子薄如纸片

想漂走

又一次次被什么拉住

(原载于《诗选刊》2023 年第 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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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火温暖

邻家大娘

王瑞昌

阿冰

窗外的光线朦胧

树上落没落鸟,看不见

那就落一只月亮

壶里的水刚刚煮沸

朋友刚巧来敲门

他带进来一片月光,一包龙井

多好啊,炉火温暖

有知己促膝夜谈

多好啊,几叶茶浮在月光中

一支山歌住在一片茶叶上

她提着一袋狗腿倭瓜

像一只弓身的狗腿倭瓜

她挥舞着十根倭瓜藤似的手指

她说她有吃不完的倭瓜

我说,她家的秋天

是她一锹一镐地种进去,再剜出来的

她说,该死的老头子,却说倭瓜泔水味

惊蛰

几棵葱芽儿钻出土来

各自选取一小截儿阳光

嫩绿嫩绿地搂着

拱翻的一块断瓦下

尚残留着一捏冬季

风把碗底大的暖春搬过去

一只虫儿就慢慢爬出来

晾晒它潮湿的梦

以及心上的一片儿阴凉

(原载于《诗选刊》2023 年第 7 期)

我举着一只黄色狗腿倭瓜

笑说:你送来了好多月牙

吃一口,生活就亮几分

她脸上开出了几朵倭瓜花

她转身时,我轻轻摘下

沾在她后背上的倭瓜叶

(原载于《诗选刊》2023 年第 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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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情书写农耕家园的文化内涵和

精神意象

张楚

“乡愁一写二十年。”基层作家韩

进勇二十年来坚持乡愁散文创作,先后

出版了两本散文集。《故乡冷暖》出版

于2009年底,深受读者欢迎,并得到评

论界的关注与好评。去年10月,他的第

二本散文集《老槐树下的故乡》出版。

《故乡冷暖》付梓时,他正值盛年,故

乡的老屋虽空虽旧,但村庄犹在。《老

槐树下的故乡》成书之时,他已年逾花

甲,而几年之前,那个连着他心魂血脉

的小村庄已然消逝。生命衰老,乡愁无

寄,这双重的苍凉在作者的笔端沉淀,

注定这是一部深情之作。

两本文集对照读来,我看到了作者

繁华落尽、返璞归真的文字追求,也感

受到了其语言基调从情感炽烈到心意

深沉的变化。同时,后十年的书写也有

了更为广阔的视角。《昨日炉火》《昨

夜灯火》《那些鸡鸣狗吠的岁月》《冰

河记忆》一如既往,作者继续重温“身

在故乡之中”的冷暖体验。有所不同

的是,新文集突出书写了“身在故乡之

外”的回望与沉思。在《老屋记》《曾

经是故园》《古槐枯荣》里,他写了老

屋的建与毁、村庄的存与亡、古槐的生

与死。作者在完成“全景全貌”对故乡

“空间描绘”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一个

村庄从真实存在到化为虚无的场面和过

程的“时间记述”。两本文集合起来,

故乡温暖的怀抱与黯淡的背影就都在其

中了。这使得不同时期完成的对故乡的

“纸上纪念”也都有了历史性的价值。

站在空旷的故土上缅怀亲人往事,

我们无法体会作者的心境,但作者告

诉了我们他在不断加深的追忆里得出的

思考:“重温故乡,我是在重温大地的

厚爱,重温日月的深情,重温血缘的温

暖,重温乡愁的抚慰。”这样的思考让

我看到了一颗感恩的赤子之心。

故乡最深情的部分是母亲。乡间的

母亲“很小”,一生埋没在柴草烟尘

里;乡间的母亲又“很大”,生发着强

——读韩进勇散文集《老槐树下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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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的生命气场,身上涌动着农家生活的

源泉和动力。《昨夜灯火》放大了母亲

的光辉,《昨日炉火》扩散了母亲的温

暖,《烟火娘亲》里弥漫着母亲的气

息,《纯棉时代的母亲》里延展着母亲

的体贴,而《母亲的脚步》则踏出了生

活的开阔与坚定。和那个年代绝大多数

农家妇女一样,作者的母亲也没念过

书,但她却是农耕文化的实践者和传承

人,是“女织”的优秀代表,她不仅能

做纺线织布这样普通的活计,更对经布

这样“高端”的技术驾轻就熟。

母亲虽然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妇女,

却浑身散发着农耕文明的传统美德。母

亲勤劳:“炕上、地下、碾道、井台、

庄稼地里、打谷场上……不管农闲农

忙,白天的母亲从来没有闲下来的时

光。然而到了晚上,母亲又要扑在棉花

针线的劳作中。她甚至把夜晚的劳作看

得比白天还要重要。”《纯棉时代的母

亲》里,劳动成了母亲的生命价值体

现,她会因为没有劳动收获虚度光阴而

惋惜和愧疚。母亲节俭:“在她的心

中,‘一粒米不能糟蹋,一把柴也不能

浪费’。”《怀抱柴草的母亲》里把这

种节俭写到了极致。“平日里抱柴的时

候也总是宁缺毋剩,用她自己的话说便

是‘可丁可卯’。母亲烧柴很细,总是

让每根柴都充分燃烧。一星半点的柴也

能物尽其用,是母亲烧火做饭的‘理想

状态’。”“省粮省在囤尖儿上,省柴

省在垛底下”,母亲把先辈和自己的经

验体会总结成指导生活的“口诀”,时

常背诵,常年实践。母亲敬老:在吃食

上,母亲让爷爷晚年享受“特供”待

遇。“全家人常年清汤寡水,不见荤

腥,爷爷却是天天大米白面,顿顿有酒

有菜。隔长不短还能独享鱼肉。”“那

嫩黄的蛋羹,那白面的饺子,在一大锅

土气的白薯或粗面的饽饽中,显得格外

秀美、尊贵。它们仿佛是生活的花蕊,

让我们的日子分出了层次。”母亲友

善:与邻里守望相助,自己都舍不得穿

的新衣服,对借衣的九婶却是有求必

应。母亲诚信:对孩子捡到的鸡蛋不贪

不昧,如数交还主人——给她委屈受的

同院的三奶奶……

母亲,古树,村庄,大概便是经典

的故乡了。在《故乡冷暖》里,我们已

经认识了作者故乡那棵老槐树。到了

《老槐树下的故乡》里,这株古木得到

了“全空间方位”“长时间跨度”的书

写,它成了村庄的中心,成了故乡的主

体部分。这让我们看到了作者对老槐树

从自然描绘到自觉书写的转变,而这转

变来自于作者随着时代变化、年龄增长

对老槐树深入的认识和深刻的理解。这

便是老槐树对故乡、对村民的意义。

在这些深情的文字里,我读出了老

槐树的三层意义:老槐树是作者和乡亲

们的情感依恋。老槐树是村民们最熟悉

的一棵树,老槐树下那片土地是乡亲们

永远敞开的宽广而又坦荡的怀抱。一代

代村里人在老槐树下长大,又在老槐树

下老去。每个人、每一家的岁月年华、

悲欢离合,无不浸染了老槐树的气息。

老槐树是村里人生命生活的坐标原点,

不仅告别在老槐树下进行,回归也需要

通过老槐树来确认。老槐树是村里人的

精神依赖和引领,“古槐成了乡亲们的

主心骨。洪水、地震……灾难面前,大

槐树下是男人们抢险救灾的集合地和出

发点”。老槐树是故乡良知的化身,这

位“永远站立的祖先”把村庄的一切看

在眼里、记在心上。“古槐下又成了是

非曲直的‘检验台’。村人之间闹了矛

盾,起了纠纷,有时候会互相拉着扯着

到古槐下投诉评理。这时候,古槐仿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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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公正的判官、正义的化身。”在作者

笔下,老槐树下成了村庄的“良心之

地”,而良心正是诚信的根源。

村庄消逝,古槐死去,这是作者

故乡的境遇。因此,作者的乡愁更加沉

重,忧思更加深切。作为工业化发展的

成本,有一些村庄被消费掉了,作者的

忧思并非“个性化”。然而绝大多数村

庄没有消逝也不可能消逝,它们依然星

罗棋布在中国大地上。在可以预见的未

来,村庄依然是我们家国的根基。而在

“记住乡愁”成为“家国意识”的当

下,我们依然相信农耕文化一定会得到

赓续。在这样的大地上,老槐树依然会

根深叶茂,新槐树也必将茁壮成长。在

这样的环境和观念中,我们怀念老槐树

下的故乡便有了更为深远的文学意义。

(原载于《河北日报》2023年3月10日 )

作者简介:张楚,原名张小伟,

河北滦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天津

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曾获鲁迅文学奖、

百花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等奖项。在

《人民文学》《收获》《十月》等杂志

发表过小说。出版有小说集《七根孔雀

羽毛》《夜是怎样黑下来的》《野象小

姐》《在云落》《中年妇女恋爱史》

等。最新长篇小说在《收获》杂志长篇

小说2023冬卷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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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景这边独好

王树久

滦河岸边,西府海棠身形高挑,

着一袭绿底绣着浓密洁白花朵的长袍,

与晨曦相拥着,说着悄悄话儿。春风浩

荡,我们作协应刘书峰的邀请去他的村

庄创作采风。刘书峰是迁安市大崔庄镇

大庄村人,也是大理石长城景区的建造

者。

在大庄村北,一条山野绿道,兴奋

地仰视着长城。绿道跟着长城,弯弯曲

曲,起起落落,随高逐低,纵情伸展。

长城牵着绿道,走势领着气势,一起

布置美景;巍峨挽着颀长,雄伟携着婉

丽,共同描绘画境。

绿道的一侧,矗立着一座高大的牌

楼。牌楼基座是四个方形石墩,托着四

根朱砂红色的立柱,粗壮的立柱豪迈地

举起色彩斑斓的额枋和檐楼。额枋也是

桁架,正中间的牌匾上书写着七个大

字:大理石长城景区。每个字都像头戴

金盔、身穿金甲的古代战将,孔武有

力。檐楼上黄色的琉璃瓦闪烁着太阳的

光芒,给近处飘动的白云披上了橘色的

轻纱。

刘书峰是一位中年汉子,看上去

敦实健壮,憨厚朴实。笑容像春上的山

花,温煦而烂漫;目光似流淌的清泉,

澄澈而明亮。与我们相见的话语朴素而

热切,几句坦诚的肺腑之言,便让彼此

迅速走进了共同创造的快乐氛围里。刘

书峰成了景区的讲解人和攀登大理石长

城的引领者。

从牌楼起步,迎面见到三只长颈鹿,

两大一小,一看便知这是爸爸妈妈和孩

子一家三口的长颈鹿家庭。虽说是玻璃

钢雕塑的长颈鹿,可形神逼真,栩栩如

生,令人喜不自胜。我的同仁们兴奋地

与之合影,也说出了长颈鹿象征着健康

人间走笔

— REN JIAN ZOU B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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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寿、吉祥如意和繁荣昌盛的寓意。

举步前行,长颈鹿的身后,是一宽

一窄的两条路,在静静地等待着我们的

涉足。宽的是水泥路,窄的是石阶路。

水泥路宽窄不一,最窄处也比石阶路宽

出许多;石阶路却体态匀称,几乎保持

着两米的腰身。

我们犹豫不定,不知要走眼前一肥

一瘦哪条路更好。刘书峰的一番话让我

们确定了要走那条很骨感的石阶路。

他说:“这条石阶路,曾是一条

山间小路。明朝初年,徐达将军修筑长

城时,从我们大庄村到长城上,就走的

这条路。后来,戚继光将军重修长城,

对山路进行了拓宽修整,去长城,仍走

这条路。后人就将这条山路称为‘将军

路’。”

大家一听说是“将军路”,便纷纷

踏上窄窄的石阶路,反倒让宽宽的水泥

路空寂起来。

我近旁的刘书峰抬头望望石阶路,

又瞅瞅水泥路说:“2016年我在将军路

陡峭和险要的地方开始垒砌石阶,同时

也修筑这条水泥路。”

我的思绪融入了刘书峰的介绍,得

以继续扩展:“几百岁的将军路和几岁

的水泥路比肩登高,目的地都是大理石

长城。水泥路无法通向徐达和戚继光两

位将军的历史岁月,而石阶路却能抵达

两位铁骨铮铮将军的战靴之下。我们也

是将军路上的后来者,走进了奔向长城

的队伍,只是所处的时间不同。我们踏

着一代又一代前人们行走长城的足迹,

心系长城的荣辱兴衰,心念筑城人的绝

世创举。”

四百多年前,在这条荆棘丛生、无

比险峻的山路上,一个个背负着沉重砖

石的筑城人,酷暑里头顶烈日,严寒中

脚踩冰雪,伏地而行,步履维艰。他们

一个挨着一个,接连不断,攀向山峰,

又爬向谷底,然后又登上下一座高峰。

他们就这样用一砖和一石建起一垛垛墙

和一座座楼,用勤劳、勇敢、坚韧和智

慧铸造了抵御外患、守护家园的钢铁长

城,创造了世界的奇迹。

石阶路的外侧,安装着银色的防护

网;石阶路的内侧,山坡上开满了洁白

的小花。花的容颜纯真俊美,仿佛能感

觉到徐达和戚继光两位将军也曾为其投

去赞赏的目光。我不知道花的芳名,用

手机软件“花帮主识花”查找,得到了

“钩齿溲疏”的花名。这是生僻不好认

也不容易记住的花名。这圣洁的小花,

虽然没有走向街巷和庭院,让爱惜花的

人给它起一个雅致的名字,但它却一直

乐守着山峦,笑脸相迎着一个个拜谒长

城的跋涉者。

越来越高的石阶,让我们气喘吁

吁。小憩一下,环视四周的景致。峰峦

叠嶂,深绿浅绿,起伏如潮。水泥路的

上半部是个宽大且倾斜的“Z”字造型,

连接下半部,呈现出一个火炬的模样。

突然感悟:这个群山之中的水泥路,无

意而成了畅游长城路上的火炬,引领我

们奔向未来的同时,也照耀着我们去历

史深处探询。

向上行进,左边白花,右边银网,

攀升的石阶路,恍若成了通向大明洪武

年间的历史隧道。仰望云霄,《历史的

天空》这首歌从心底唱响:黯淡了刀光

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眼前飞扬着一

个个鲜活的面容……历史的天空闪烁几

颗星,人间一股英雄气,在驰骋纵横。

我在青山如是歌:滦河有意化作

泪,长城有情起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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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阶路和水泥路,在影壁山峰巅后

一块长方形的平地上友好交汇。它们高举

着影壁山北坡大片的花丛,和花笑得一样

灿烂,欢庆着殊途同归后的胜利会师。

那花丛开满了乳白色的鲜花,花的

面庞和流苏花一样妩媚动人,它叫小叶

梣。相传是戚继光将军把流苏树从南方

带到了北方,成为了筑城戍边将士思念

家乡的相思树。那时,一棵棵流苏树错

落有致地排列着,构成了一道道长林,

带着故乡原有的美丽和芬芳,尽情慰藉

着思乡将士的心。如今,在迁安市近百

里的长城沿线上,仅存三棵高大的流苏

树,树龄皆在两百岁以上,非常珍稀。

眼前的小叶梣花多么像流苏花开啊!

石阶路从平地跃然而起,向上走,

就是七星屋和凌岩古井。

七星屋,是在高大的林木下,于山

坡的梯田里,建造的七个别致漂亮的小

屋,小屋分别用北斗七星的名字命名。

刘书峰将我们让进了天权屋,他说“天

权星”也是“文曲星”,作家是文曲星

下凡了,理应在天权屋用茶。小屋内有

双人床和卫生间,设有小巧的茶台和书

桌,干净整洁,雅趣盎然。他给每人送

上一杯温热的绿茶,以解登山的疲惫和

干渴。饮茶间,刘书峰讲述了七星屋的

来由。

在明朝洪武年间,一个春天的夜

晚,徐达将军登长城巡视,到了凌岩古

井旁歇息,抬头仰望夜空,北斗七星灼

灼闪烁,顿觉胸怀敞亮。将军想北斗星

在夜空为人间指明方向,若在这里建造

七个小屋,让戍边将士和前来寻访的亲

人得以团聚安歇,则是一件能抚慰人心

的好事。于是,命令军士按北斗七星位

置,在凌岩古井(将军泉)西侧建造了

七座石屋,并用天枢、天璇、天玑、天

权、玉衡、开阳、摇光为各屋命名。经

650年的沧桑变化,七星屋早已倾倒坍

塌,破败不堪。2016年春天,刘书峰依

据旧址重建七星屋。由于这里有历史故

事的缘故,许多游客都喜欢在七星屋住

一宿,觉得新奇舒爽。

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鲜爽醇香,

回味甘甜。我问用哪里的水来泡的茶,

刘书峰说是景区里的水,来自“凌岩古

井”,也叫“将军泉”,一会儿就能见

到。他又补充说:“先有凌岩古井,

后有七星屋,都是徐达将军亲手创建

的。”

饮罢绿茶,大家皆有迫不及待之

势,直奔古井。山崖下砌起一个不大的井

台,井口是六角形,对角长度不足三尺,

水面离井口不到一尺。乍看井水,浮光游

动;再看,粼粼碧水,清澈见底。

井台上立着凌岩古井介绍牌,牌上

说:“大明洪武年间,徐达将军率军驻

永平府修筑长城。时逢大旱,天地人

数月无雨润水泽。一日,徐达至大庄巡

察长城建筑进展,见很多将士因严重干

渴生病卧倒,将军悲悯之中,冷静察看

山形地势,见一硕大岩石下草木蓊郁,

即举剑向岩石劈去,山崩地裂般一声

巨响,剑光落处岩石碎裂,四处飞射。

继而,一股清泉喷涌而出,绵延不绝。

将军仰天大笑,手掬泉水,饮之甘甜。

众将士欢呼,将军亦欢喜,命人将此泉

修成饮水井,供筑城将士和附近百姓饮

用。后人称此井为‘凌岩古井’,又名

‘将军泉’。冬去春来,草木枯荣,井

水始终清澈丰盈,不增不减。若遇瘟灾

第6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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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年,附近村民饮凌岩泉水,定是疫

去人安,甚为灵验。相传大庄樵夫所

见——秋日黎明,见赤红雄鸡,饮罢将

军泉水,引颈向东方高鸣,于是,天下

明亮;冬日月夜,一银白大蛇,从山崖

顺身而下,将头伸进古井饮水,次日,

长城上大雪飞舞。”

看过介绍,真想伏入井口,捧泉水

痛饮一番。忽然又想起戚继光将军率领

的戚家军,大多来自浙江义乌,到北

方筑城戍边,他们平素就喜欢喝茶,况

且有古井甘泉,还有流苏树(也叫茶叶

树),流苏花泡水当茶饮,不仅解渴,

还清凉解毒、治疗腹泻,又淡化乡愁。

想是后人为感念将军之功德,给想象注

入力量,夸赞成神话,以飨与古井结缘

的人。此介绍的善意和愿景,让我心里

觉得又甜又润。

石阶路到了古井的井台也就到了尽

头。刘书峰说:“石阶路全长1368米,

有480个台阶。‘1368’是代表徐达将军

在公元1368年开始修筑长城,而‘480’

蕴含四平八稳之意。再往上走,就是大理

石长城了。按管理规定,从古井到长城不

能修路,要保护好长城的原始风貌。”

水泥路从平地略微俯首向前,一会

儿又昂首阔步,水泥路的尽头,便是水

云寺。

寺院不大,寺门关闭,连同院墙通

体朱红。刘书峰告诉我们寺里已无人住

持,也无香客。现在的水云寺是十几年

前新建的,原来的水云寺坐落在七星屋

到凌岩古井之间的地方。

他又给我们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

明朝末年,清军入关,戍边将士溃

散无存,长城上人去楼空。有一名叫陈亮

的山东籍老兵,曾是筑城的石匠,因家

乡瘟疫肆虐,亲人尽失,执意与大庄的

大理石长城相伴终生。在凌岩古井旁废

弃的仓房中剃度为僧,吃斋礼佛,心向

净土。与青灯木鱼相伴,同日月雄关相

守。陈亮之举,感化了乡民们的心怀,

大家纷纷解囊相助。几年后,废弃的仓

库改建成了一座寺庙。因这里紧邻凌岩

古井,与影壁山峰等高,常年云雾缭

绕,恍若仙境,便取名“水云寺”。

刘书峰指着南面的一座山峰介绍道:

“那是影壁山,又称香炉山。我们大庄

村东有座翠绿的山,叫东山。村北有座

形似鸡冠的山,叫鸡冠山。村北偏东还

有一座山,非常俊秀,以前没有名字,

直到戚继光将军重修长城时,发现从长

城到无名山之间有块平地,像城前的庭

院,而无名山又像是庭院前的一个影

壁。从此,无名山就被将军命名为‘影

壁山’。水云寺建好后,影壁山峰恰似

寺前一个高香直立的香炉,影壁山又被

叫做‘香炉山’,祈福保佑大理石长城

和周边民众。”

接替石阶路和水泥路的是继续通向

大理石长城的羊肠小道。小道在以山杏

树、橡树、椿树、松树和柏树为主的茂密

植被下倔强地前行,有力地迈向长城。

山路崎岖,我们的体力消耗了大

半,当长城的敌楼从密林中挺身而出的

刹那,我们顿时精神大振,觉得有几股

力量推着、拉着、抻着、扶着我们向前

攀登。起伏的心潮直抵赫然入目的敌楼

基座,目光抚摸着鸡血红色的大理石,

一块块条石垒砌有序,沉稳厚重。基座

向上,一块块青砖构筑墙体,牢固规

整。石与石,石与砖,砖与砖,白灰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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缝,横横竖竖,连成敌楼经络。敌楼与

城墙浑然一体,构成了无与伦比的最美

长城。

有人说长城的砖石是用石灰砂浆搅

拌糯米汁粘合一起的,所以十分坚固。

进到敌楼里面,凉风习习,极是

清爽。楼内是三筒拱顶,筒拱下是四根

宽大的柱子,每个筒拱下面的墙体有一

个箭窗。刘书峰说:“这个敌楼叫三眼

楼,因为有三个箭窗而被命名。三眼楼

向西行就到了两眼楼,两眼楼有两筒拱

顶,三根柱子,两个箭窗。两眼楼西边

最高的敌楼,内部是两筒拱顶,两根柱

子,两个箭窗,这个敌楼不是两眼楼,

而是叫大凹楼,根据敌楼所处的山势命

名,因为它处在前面山峰下的凹地。三

个敌楼都建有去楼顶的封闭式的通道,

道宽半米,台阶是浅白色长条青石。”

站到楼顶,放眼望去:白道子水库

波光潋滟,造地梯田层层有序,白羊河

水流水淙淙,大庄村落绿树掩映,娄子

山水库绿波荡漾,周边道路四通八达,

大小桥梁昂首挺胸。我们深切亦广阔感

知:乡村风光无限美好。

登上“大凹楼”近旁的高峰,回

首身后三座敌楼,在蓝天和青山之间尤

显雄奇庄重。阳光将大理石基座变得赤

红,与青砖的铁色和缝线的灰白牢牢地

抱在一起,给人以雄浑古朴之感。敌楼

凝视山河,有朵朵白云来聚,云影给敌

楼带来雄壮与庄严。虽是残破之躯,血

染战袍,但依然威风凛凛,英姿勃勃,

信守和平,敬仰日月光辉。

如此景致,触动浮想。岁月深走,

点燃了长城抗战的烽火硝烟。

冷口关是东北通向华北的重要关

隘。冷口长城沿线曾是抗击日寇的主要

战场之一。1933年的春天,日本鬼子的

飞机大炮在冷口长城沿线狂轰滥炸,迁

安民众浴血奋战,四十一天的战斗非常

惨烈。那个春天山花还没有盛开,突如

其来的雪花于层峦怒放,敌机依然向长

城进逼,意欲轰炸大理石长城。从冷口

村的正楼到大庄村的大凹楼,整整挺立

着四十四座敌楼,它们像无畏的勇士阻

击着鬼子的进犯。

当敌机来袭,抗日联军的战士郭永

存为保护家乡的长城,把自己当成目标

吸引敌机。他身披红衣,在白雪覆盖的

空旷的山脊上奔跑,边喊边挥舞着红缨

长枪,迅如烈马。疯狂的敌机最后枪炮

齐鸣,郭永存最终倒在了山坡的雪地里

壮烈牺牲。

大理石长城,遭风霜之侵、雨雪之

害,依然笑迎日月,巍峨壮观;受刀剑

之伤,枪炮之痛,依然屹立不倒,气势

磅礴。历经几百多年沧桑岁月,磨砺中

尽显峥嵘。

从将军路、凌岩古井、七星屋、水

云寺,到大理石长城,于山水来讲,都

是独特的风景。既是山河锦绣的画卷,

也是镌刻长城历史的长卷。从徐达将军

建造长城,戚继光将军修筑长城,陈亮

慈悲之心保佑长城,郭永存用牺牲生命

保护长城,到刘书峰以振兴乡村的奋进

之心敬重长城,引领我们爱我长城,这

就是血脉相连的中华儿女以吃苦耐劳、

不屈不挠、英勇无畏、不断拼搏、勇往

直前的铁血精神,创造历史、创造美好

未来的伟大壮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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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丘宫词

曲宗红

大雪满弓刀。而此刻,我却再也

无力将那把记录着我赫赫战功和荣耀的

青铜佩刀拔出鞘。抬望眼,眼睑的缝隙

里,依稀着锈迹斑斑的兵刃的狼藉,戳

在雪地的起伏中跌宕,那些兵刃的主人

已于三个月之前魂归上苍,作为他们主

父的我,即将与他们同去。我着实不甘

心啊,不甘心在那个公元前295年冬天的

雪夜,饱含着对国的悔,对妻的愧,对

子的痛与惜,永远地撒手人寰。

当我的魂魄尚未追随到先我而去的

宠妻爱子、忠臣良将,我的国度已然开

启了一个新的纪元。正如我曾于登临大

位的第十九个年头,也是这样的一个霜

寒之冬,我宣召肥义、成伯这些元老因

商讨胡服骑射爆棚大殿,将改革的巨浪

以万夫难挡之势飞出沙丘宫之外,也如

同我的半生戎马被推向了前所未有的开

挂模式,并一步步走向高光时刻。那时

的我多么雄姿英发,那时的我,是被后

世浓墨重彩地以各种文体记入史册及文

学作品的赵武灵王赵雍,是开创赵国霸

业最鼎盛的君王,人们善用伟大二字来

褒奖及概括我的功绩,对此,我表示了

默许,亦表示了认同,以至我世传的血

脉冲击着我的昂扬,膨胀着我的威勇,

并在这里蔓延给我的后世承接者。

这是信宫,史上都称作是国君的离

宫别馆,位于我赵都王城邯郸的百里之

外。只因这里地势平整,气候宜人,系

休养身心的安宁所在,故而数百年前商

代最后的君主纣王才会在这里修建酒池

肉林,他的昏庸奢靡令我及先人后代皆

所不齿。但从我的先祖赵成侯于此修建

檀台起,就不再以“离”“别”来作为

上至文武群臣,下到黎民百姓对这里概

念性的认知,历经三代,它已成为我的

信都,即我的陪都,我的很多重大国事

皆由此而兴,最著名的,当属我励精图

治的壮观成就——胡服骑射。

“大朝信宫,召肥义与议天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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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而毕,遂下令易胡服,改兵制,习骑

射”,从此我的名号皆成为推行改革、

锐意进取代言,邯郸以我为傲,邢襄以

我为荣,后辈子孙传颂着我的辉煌我的

伟绩,却也在另一层面将我在同样一个

地方的惨状,也就是我的死,作为了伴

生的谈资。

后世已将我的死聊成了轻言漫语的

笑话。

若说纣的昏庸无道灭了国,我的昏聩

无序则丢了命,也成为间接灭国的转折。

黄沙挥不去却印在,挥不老我的思

念。尽管两千余年已过,我与我的前世

后代均已化作黄沙的一粒又一粒尘埃,

我飘忽的魂灵依然倾斜而尊崇于我对我

的吴娃的挚爱。对爱情的笃信与珍视是

作为一个君王犯下最致命的错误,作为

君王只能心存社稷,而不能付出挚爱。

作为君王,他的爱情只能是为社稷而

生,为社稷而死,他的生命除了国家,

其他的念想不能也不应该存有,尤其是

对爱情无畏的向往。千年之前如此,千

年之后亦是如此。

我的原配夫人,韩宣王的长公主是

与我政治联姻的结果,是自我14岁继位

以来,我后宫佳丽成群而并未确立王

后,等的就是这桩姻缘。她的特定身

份,成就了赵、韩两国数年交好;她的

姣美容颜,营建了纷繁后宫的琴瑟和

鸣。章儿的出生更为这份交好与和谐奠

定了坚实的根基。于国于家,她在各个

指标上都为我的霸业发展生成了加分

项,我们的章儿亦成为太子之位的不二

之选。然而好景不长,她的红颜薄命,

过早地与我和章儿阴阳两隔,令我饱受了

丧妻之痛,直到一个似梦非梦的意念,

萦绕出令我茶饭难思的曼妙佳丽——美

人荧荧兮,颜若苕之荣。命乎命乎,曾

无我嬴……

我如愿地将这位从梦境中走出来的

孟姚美女迎娶到后宫之主的位置,得益

于我对她无比倾心的一眼万年,更得益

于她的父亲、我朝堂本不见经传的吴广

的钻营之举,他将最心尖的宠儿对号入

座地敬献给我,我理所当然地将最美妙

的封号——吴娃,实至名归地赐予她,

并将她集万千专宠且说到做到。短短几

年,她为我接连生育三个嫡子:赵惠文

王赵何、平阳君赵豹、平原君赵胜。儿

子们的出世为我的霸业增加了光芒万丈

的薪火,却也因国本的问题拉动了吴娃

的倾斜理由,尤其是在她羸弱的身躯每

况愈下之刻,她终于向我提出了不情之

请:改立太子,让尚在垂髫之年的何儿

上位做储君。

她精美而精致的短暂人生,对我一

无所求,这份请求是她唯一的一点希望,

亦是生命的托付。

身为母亲的她,其意念可以表达,

作为君主的我,其意志亦必须坚定,但

是,我没有。立嫡立长是历朝历代在继

承王权方面最顺应天规的法则,可我却

为情所困,仅凭吴娃临死前靠在我怀里

的一丝哀婉的请求,我的思绪尾随着她

气若游丝的魂魄动了妇人之仁,打乱了

常理之牌,将不足十岁的何儿扶上太子

正位,那一年,废太子章儿已然弱冠,

已随我完成了名满天下的胡服骑射,并协

助我灭中山、打楼烦,但我回应章儿的,

居然是一个废黜储君的无礼之理,仅仅为

了吴娃,一个女人此生唯一的请求。

我打乱了常理之牌,开启了历史

上废长立幼的先河。我所谓对爱情的笃

信,戕害了我的爱妻,爱子,辜负了我

的国家社稷。

感情重于理智的结果,就是难以避

免的一场血腥杀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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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念是我心头挥之不去的厚重,更

成为我千年抹之不却的屈辱。

我是为国家而生存的君王,却错成

了情爱的牺牲品,我对情与爱的犹豫不

决,优柔寡断,酿就了我一手创立起如

日中天的社稷大业,趋向崩盘的边缘。

为新储君树立威仪,我忽略了章儿

的心灵巨恸,直到已退居为“主父”的

我,避在朝堂之后看到章儿以君臣之礼

向年幼自己十岁的亲兄弟叩拜时,我倏

然颤动起心头的每一丝血脉,瞬间读懂

了写在何儿脸上的傲骄,以及与他面对

面的章儿的思绪走向,我心头被打上了

万千死结,剪不断、理更乱。

适逢吴娃新丧,加之我连年征战

开疆拓土,心力交瘁不堪。其时我已完

成了取林胡、灭楼烦、建新郡、筑长

城,“赵地方二千里,带甲数十万,车

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且秦之所

畏害于天下者,莫如赵”——苏秦的客

观记载,为后来的方志书写者提供了我

的丰功伟绩有效且有力的证据,也证明

了我前方高能,而后方则开始了祸起萧

墙的酝酿。田不礼无时不在鼓动已是代

郡之主的章儿谋权反逆,也就在那个时

日,我亦开始对章儿动了恻隐之心。何

儿羽翼已丰,我时常被孤立、忽视的感

觉,令我的每一处感官都有所触及。

夹杂着对王权复原的妄想,我在

糊涂的爱里沉浮往复,甚至到了难以自

拔的荒诞,我甚至跟肥义商讨起由章儿

出任代王,与何儿在赵国疆土上平分秋

色,以此来平衡、满足我心头对情感的

亏欠与弥补,却忽视了人性里的最大桎

梏,那就是权力的排他性与唯一性。毕

竟,我自幼随我的父侯南征北讨,少年

亲政,为君数载,在我禅位于何儿之

后,才知道失去核心权力的空壳躯体有

多么难以自持。

元老不愧为元老,肥义以理智且果

决的表态方式回绝了我的一念。他不惜

以一死明志,在章儿以我之名召见何儿的

那个清晨,倒在了信宫门前的血泊之中。

于是,兄弟阋墙怒反目,同室操戈

相煎急。

于是,两方内讧的阵营以血拼的代

价造就了沙丘宫变,流淌在宫门内外的腥

红反射着西天的残霞,凝固起天地之间的

所有触觉,亦凝固了我的所有知觉。

被权力的欲望困锁在沙丘宫的这些

时日,我才渐渐明白,昔日被我肆意摧

残的亲情有多么可贵,我多么渴望得到

儿子们的谅解,无论是死了的还是活着

的。我更祈盼得到何儿的关心,真希望

突然有那么一天,内宫大门突然大开,

出现何儿接我的身影。然而,这一点想

象中的祈盼仅仅是凭空的海市蜃楼,羽

翼丰满的何儿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文质彬

彬,看重亲情的翩翩少年郎了。我多想

拼死一战,捍卫我王的尊严,可那重重

包围着大殿的兵马仅仅做包围状而已,

我连他们的身影都触及不到。毕竟,我

是君上之君,他们根本也没这个刺杀君

王主父的担当与胆魄,更无法承接千古

罪名之轻。

我彻心彻骨地体味着生不如死的困

窘,这里是内宫,我的活动范围仅仅是

一座空徒四壁的寝殿及小到稍纵一跃就

能跳出藩篱之外的后花园,至于后厨及

仓储都设在寝殿以外,我的生存遇到了

前所未有的威胁。我不得不佩服后世的

史官仅凭想象就能揣度到我独自被困的

窘迫——主父欲出不得,又不得食,探

雀而食之。三月馀,饿死沙丘宫……史

实铸成了“武灵遗恨满沙丘,赵氏英名

从此休”。那个曾被我喊做信宫的所在

地,历经两千余年的风霜雪雨,终究被

夷为一方平丘,在现今称作广宗县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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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台村,仅有的关于我迹象的捕捉与存

在,是一片突兀的土台,占地仅万余平

米,尚不足百公里之外的邢台博物馆的

七分之一,立于侧处的石碑,带有年代

感的风蚀雨打,镌刻的字迹依然清晰可

辨:沙丘平台遗址。

史册有遗训,毋贻来者羞。云蒸霞

蔚笼罩下的斜阳,终于渐渐沉落,我用

尽最后一口力气拂去额头沾染的一根枯

草枝,妄想为自己的死去留有一点点略

带尊严的容颜,而妄想毕竟是妄想,妄

想的游丝之气推进着我满腔遗恨走进了

历史的评论区,走进了一个由赵主父改

写为赵武灵王的历程,被新君——我的

何儿认可了我的赫赫武功,被《谥法》

加身为“乱而不损曰灵”,却更映衬出

最是无情帝王家!如果走进那座恢宏气

势不亚于当年我主政的信宫大殿的邢台

博物馆,讲解员会以清爽饱满的好声音

解读这个“困龙之地”——从商纣的酒

池肉林到我的沙丘宫变,以及我百年之

后,我的何儿——赵惠文王尽管守成有

余却开拓不足,戛然而止的改革风潮将

锐意进取的忠良贤士流失,乐毅、聚

辛、楼缓……纷纷离去的人才致使我赵

国在与强秦的争锋中渐渐地落入下风,

以后的故事,则是尽人皆知的长平之

战,风流人物转瞬殆尽,四十万大军惨

遭坑杀,赵灭,六王毕而四海一。

是非成败转头空。历史的巧合,对

始皇帝嬴政开了一个更大的玩笑,废长

立幼的悲剧再次重现于沙丘之上。对于

忠奸功过,则由史官录册,后人评说。

只是自此出现过三位亡身误国的君主,

则被后来者视为不祥之所,除了平台上

年复一年的草长莺飞,最多的,则是文

人骚客的慨叹唏嘘——

“沙丘曾筑苑,远事溯殷商。当日

林悬肉,只今树绕岗。鸟声歌管杂,花气

酒池香。抚景徘徊久,繁阴送夕阳”。

“祖龙霸业车申恨,主父雄心宫

里愁。唯有朦胧沙上月,至今犹自照荒

丘”。

“主父雄心应有恨,一人胡服岂无

穷”。

“武灵遗恨满沙丘,赵氏英名从此

休”。

“鱼分龙臭曾兹台,野寺清钟入夜

哀”……

读一读有关沙丘宫的诗词吧,读一

读曾经在这片大好河山的忧伤底色里,

付诸谈笑的古往今来,它们过滤着时光

的百炼成钢,沉淀着岁月的流沙淘金,

软韧的文字会让后来者的生存方式及生

活能力变更好,不信,可以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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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傅彩霞

梦,像一个猝不及防的闯入者。在

黑魆魆的夜里,我又看见了十五年前,

那个躺在手术台上无助悲恸的自己。惶

恐与孤寂围合着,漫无边际,仿佛要把

我一口吞噬,身心和意志被摧毁得片甲

不留。经历过的那年、那情、那景,似

乎已化成了一缕春风秋月,烟消云散,

不料,隐匿心底的却是生命一缕剪不断

的过往,痴缠着无法割舍,在这个秋寒

之日,好像一颗发酵了数年的泪滴,坠

落大地,溅起的水花宛如一颗颗珍珠,

晶莹透亮。

在黑夜里醒着,按捺不住思绪的飞

扬。那场错愕惊恐的情境,无数次闪回

在梦里。梦是窥探内心的秘镜,还是真

实生活的幻影?是意识和潜意识的交融

对语,还是高维空间的信息指引?纷繁

芜杂的情绪,剪不断,理还乱。

借着窗帘透过来的薄纱月光,我

摸起床头柜的眼镜,戴上,看手机,凌

晨三点二十八分。无法继续入眠,索性

起身,披上外衣,走向阳台,俯瞰霓虹

闪烁的夜景,流光溢彩在黑暗交错中跳

跃,忽明忽暗,思绪斑驳了一地碎影,

飞向夜空,飞向星光,飞向远方。

2009年的晚秋似乎格外凄凉。秋风

瑟瑟,树叶被吹得“哗啦啦”乱响,仿

佛在向大树诉说着依依不舍的爱恋,放

不下最后惜别的缘分,也好像观看了一

场人间喜剧,使劲鼓着手掌。

我奔到医院,陪护罹患乳腺癌的母

亲。见缝插针的空隙,我去做体检。医

院B超室里,宽衣解带,平躺在窄窄的

平板床上,任探头在我的胸部上来回移

动。短发女医生,专注地盯着显示屏,

目光冷峻,良久,转身低声问我:“有

家属陪你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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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争艳,阳光正暖,为何需要人

相伴陪护?我心中不禁一颤,不祥预兆

霎时袭上心头。

“没有。”我略有心怯地回答,好

像一阵冷风吹过,身体绷紧,倒吸一口

凉气,不由打了个寒颤,赶紧故作镇静:

“若有什么状况,您直接跟我说吧。”

女医生向上推推方框金边眼镜,撩

一下额头短发,眼睛再次盯着显示屏上

的图像,说:“你的右侧乳房长有肿

瘤,边界不清,恶性几率比较大,需要

进一步检查确诊……”话语虽简短平

淡,谨慎持重,却犹如一把匕首,直插

我的心房。那一刻,我脊背冰凉,心慌

意乱,好像被突袭的冰雹当场砸晕,一

股钝痛布满全身,身体一下子被掏空。

恍惚地看着她在检验结果栏清晰地写

着:乳腺Ca,可能。

我的世界登时崩塌了。万物俱灭。

眼泪似决堤的海,汹涌淹没了我。手持

检验报告结果,我踉踉跄跄地走出查体

中心,像个犯罪分子急于逃离现场。秋

风凉飕飕地吹乱卷发,我像一片凋谢的

秋叶,在空中乱舞起来。不知怎么走到

了门诊楼旁边的一条林荫甬道,满脑子

都是乳腺Ca乳腺Ca乳腺Ca,心中烦乱得

如一团麻。

一想到“癌症”这个词,眼前就

出现了吸食鲜血的魑魅魍魉,所有的矜

持、谨慎与尊严,仿佛瞬间土崩瓦解,

一笔勾销的还有健美的身躯,我即将丧

失女性美,变成一个残缺女人?整个世

界变得面目扭曲狰狞,不再和颜悦色,

好像看见自己被一张偌大蜘蛛网粘住,

支离破碎。斑驳的阳光穿过树梢,地上

树影仿佛思绪起伏的波涛,空气里弥

漫着一声声惆怅的叹息。泪,是无能者

的表现,怯懦的化身,可我管不住它。

驻足,强行收住眼泪,仰望甬道两侧挺

立的小白杨,泪珠依旧胡搅蛮缠,在眼

眶里兜兜转转,不一会儿,一粒粒如断

了线的珠子,跌落衣襟上,隐遁不见踪

影。汗水和泪水联结在一起,我看不清

脚下的路、身边的人、眼前的景。人间

繁华和红尘喧嚣将与我失去关联,隐秘

险恶的“红颜杀手”将谋杀我,生命健

康和一切美好也将随风而逝转眼变成

空,风华正茂的我将从天堂沦落到地

狱!泪眼婆娑里,低头看阳光下拉长的

身影,此时此刻,若能变成一个无所不

能的巨人,我必把不断分裂的癌细胞与

飞舞枯叶一起踩在脚底。

我不敢回到病房面对母亲,也不

愿立刻打电话告诉夫君,我怕悲伤像泄

了闸的洪水,淹没最亲最爱的人……蜷

缩在深蓝色风衣里,任凭秋风起,落叶

黄,满目哀伤,像一只小老鼠躲在洞

里,不敢用怯怯的眼神打量外面的世

界。唉,我只有40岁啊,正是最该担当

的年华。刚上中学的女儿,怎么办?病

床上的母亲,怎么办?别人鄙视同情的

目光,如何接受?男人美在双肩,女人

美在酥胸。舍弃象征女性感性美的一个

乳房?手术刀要残忍拆散丰满对称的姐

妹,丧失柔美的焦点?踽踽独行,思绪

万千,一股从未有过的无奈悲恸像锐利

的薄刀片,一遍遍划过心房。世上没有

救世主,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红颜杀

手”,我必须提着头发,把自己从淤泥

里拎起来。泪水,尽情地流吧,冲刷眼

前的一切牛鬼蛇神!心,不要在落叶飞

扬的秋风里颤抖,我一遍遍在心里叮嘱

自己要坚强。擦掉脸上的泪痕,电告夫

君:“上帝选中了我……”

夫君火速冲到身边,给了我一个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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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定可靠的臂膀。穿梭在各大医院,再

次检查确认,反复查阅资料,咨询医学

界权威,诊断结果一致。当断不断,反

受其乱。弃乳保命。我向隔壁病房的母

亲暂别,脸上堆砌出柿子饼般的笑容:

“妈,单位派我紧急出差……”母亲用

慈爱的目光望着我,叮嘱我天凉多添

衣。看着神情憔悴的母亲斜倚在病床

上,想着自己要复制重蹈母亲的人生,

扭过头,忍不住潸然泪下。

2003年冬天,母亲做乳腺切除手术

的场景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手术前,我们兄弟姐妹决定不告诉

母亲真实病情,只轻描淡写地对她说,

乳腺长了个纤维瘤,需要切除,以防病

变。母亲微笑着走进手术室。当时的医

院还不能迅速做病理检验,需要送到医

学院进行化验。我怀抱从母亲身体上切

下的装有用于做病理的乳房组织袋子,

似感千斤重,这是哺育我们兄弟姐妹四

人的乳房,我们含吮着它的第一口乳

汁,开始生命的旅程……如今,它被包

裹在手术袋里,带血含泪……妹妹紧贴

着我的身体,挽紧我的臂膀,声音颤栗

地说:“姐,我好害怕……”“别怕,

有姐!”乘坐在出租车里,我们姐妹俩

相依相偎,第一次感到人生寒风凛冽,

一路沉默无语,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至今,我都无法想象,母亲经历了

怎样一场漫长孤独的等待。当她从手术

室推出来时,曾经饱满如鼓的右前胸,

已被一层层的纱布替代!

母亲醒来,发现丢失了一个乳房,

徒留下一道34针缝合的伤口,惊呆了,

眼神如迷途的羔羊。乳房的缺失和剧烈

的疼痛折磨着母亲,她没有当着我掉一

滴眼泪。夜深人静,时常传来她长一声

短一声的叹气声,宛如在缝补碾碎的日

子。母亲承受着病魔的摧残,是否在黑

夜孤军奋战里已流干了所有的泪?见到

从异地匆匆赶到医院探望她的姨妈,67

岁的母亲再也掩盖不住内心的悲伤,与

姨妈抱头痛哭,哭成了泪人……往事依

稀浑似梦,尽随风雨上心头。那些天昏

地暗的日日夜夜,母亲经历了怎样的煎

熬、痛苦、无助、孤独与绝望啊!以后

六年,她逐渐克服了心理障碍,站立在

悬崖之上,依旧谈笑风生,傲视人生困

境。母亲用爱凝结着信念,用笑支撑着

坚强,生命在逆境中熠熠闪光。母亲是

我的榜样。

秋雨敲打玻璃窗的声音,失落而迷

离。主治医生李主任神情凝重,用蓝色

圆珠笔,在我的右前胸划清了手术切割

范围,他毫不忌讳地讲述治疗预案:先

切除乳房肿块组织,做病理,一旦病理

化验确诊为恶性,右乳房全部切除,腋

下淋巴组织,也要清理一部分。防止癌细

胞扩散,必须手硬心狠!几个年轻的实习

生频频点头,仿佛围观诊治笼子里的一只

小怪兽,他们是拯救我的奥特曼吗?

同室病友们痛苦的呻吟声、喘息声

和咳嗽声,此起彼伏,令我惊慌不安。

手术室,对每一个患者而言,都是刑场

和生死场。明天,我将走进手术室,把

疾病交给医生,把生命交给上帝,把健

康交给未知。手术风险无处不在,也许

我不再回来。

夕阳的光照射着病房,窗外一派肃

杀,夫君和女儿陪伴我的身边。我们

仨,一个断绝希望,一个忧心忡忡,一

个爱恋不舍,都佯装说笑轻松的模样。

在这个深秋,我只想不受任何干扰,安

静发呆。好说歹说,把父女俩撵回家。

望着一高一矮并肩离去的亲人,酸楚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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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涌入心头。不晃动生命的瓶子,泥沙

自然会沉淀清澈。我回到病床,眼望窗

外灰暗的天空,秋雨伴着泪水,无声流

下,为自己未完成的使命。没有赡养父

母公婆,把四位老人侍候得安度晚年;

没有把女儿培养长大,学有所成,结婚

成家;没有与夫君执手相携,坐在摇椅

上一起慢慢变老;没有把痴爱的文学结

出丰盈硕果,进行到底……人生有太多

未完成。每一滴滚落的泪,都写着不

甘,不甘!

秋雨淅淅沥沥,绵密的雨丝仿佛在

天地间织成一张偌大的幔帐。我去医院

附近的小超市,买了一摞稿纸,一叠信

封,几支碳素笔,给每一位至亲至爱的

人写信。古老而美好的书信交流方式,

是真情沟通的细语,也是生命的留言,

最好的告白。

第一封信,致亲爱的女儿:

也许,当你捧读这封信的时候,

妈妈已不在你的身边,这不是妈妈的绝

情,而是命运残酷无情的安排,无论何

时,你都要做一个善良坚强的人……

起笔几行,泪已浸湿了纸笺,我挫

败地跌倒在独孤无望的深渊里。生死有

命,富贵在天。擦干眼角的泪水,继续

写下去,写下去……

夜已深,病友都进入了各自梦乡,

病房里静悄悄的,唯有连绵不断的秋

雨拍打着忧伤旋律,伴随着我的心跳沉

思。眺望窗外的灯光,斜风细雨乍秋

寒,顺着一条条缠绵的雨丝,我仿佛看

见远处一座座冲向云霄的天梯,连接着

天与地,这是我内心的期盼,还是对宇

宙的向往?我趴在病床上奋笔疾书,感

恩陪伴我笑过哭过爱过的夫君,感恩父

母情深似海的养育之恩,感恩兄弟姐妹

血浓于水的手足之情,感恩公婆视我如

己出的体贴爱护,感恩领导同事的提携

帮助,感恩文朋道友的灵魂相知,感恩

身边的每一位亲人朋友……信,有长有

短,或洋洋千言,或三言两语,或情深

谊长,或殷殷叮嘱……灯光默无语,人

间祝福长。我深爱着人世间,祈祷我爱

的人和爱我的人安康吉祥。

写完信,封好,雨停了,我枕着第

一缕朝霞,迷迷糊糊地睡去。梦境里,

涌来一片闪闪的万道金光,端坐在莲花

座上的菩萨,低眉垂眼,满面含笑。菩

萨是母亲的化身。母亲就是孩子的寂静

彼岸,是心中永恒的佛菩萨。

往事如风,相隔十五载。一曲离

殇,诉不尽惆怅。似水流年,痴缠心间

终成过往。在黑夜里醒着,没有光,四

周一片漆黑,我宛若跌入万丈深渊里的

一叶孤舟,嗅不到黎明。随手抓起一本

书,想换一种情思,逃遁真实的梦境。

愈想逃,愈逃不掉;愈挣扎,愈陷得

深。残梦了无痕,对月空长叹。幽梦的

思绪宛如一片片飘散的树叶,飘散的树

叶又仿佛跌落在大地的旗帜。人越失

眠,思维越清醒,一粒粒擦亮的佛珠,

滚来滚去。往事挥不去,孤寂浸湿了心

情,隔岸相望天涯。

起风了,生命的暴风骤雨兵临城

下,我仿佛一个孤勇者,义无反顾地向

前挺进,带着倔强与悲壮。我把写好的

信笺,递交给夫君:“一旦我有不测,

父母、女儿还有家里的一切都拜托给你

了……”

“别瞎想,好好配合,咱们一定

能闯过难关!”夫君用坚毅的眼神望着

我,轻柔的话语打湿了我的眼眶,好像

一颗定心丸,给予我无比笃定的力量,

我向他投去潮润的目光。在亲友簇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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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下,我走向幽静的长廊,走向手术

室,独自面对人生剧本。

躺在清凉雪白的手术台上,一股寒

气从心底生出,这竟然是6年前,母亲曾

经使用过的手术台。人活在世上多么荒

谬诡异。我和母亲遭遇相同的经历!人

为刀俎,我为鱼肉。毫无反抗能力,没

有尊严,没有爱怜,只为了卑微妥协,

保命活着。

麻醉药剂顺着粗大的针管,一滴滴

注入腰椎,迅速散布全身神经,如浇灌

一陇陇的麦田。

不知过了多久,一根大头针轻划我

的脚底,有人问:“什么感觉?”

“木木的。”

“准备手术!”一声命下。

全身麻醉,不过是电闪雷鸣的热

身与前奏,真正的主角登台,是电闪雷

鸣过后的狂风暴雨。无影灯下,宽大的

口罩遮住了医生的真容,一双双露出的

眼眸,像一个个钻头,毫不留情地钻入

我的身体。浑身绷紧,每根神经都如上

足了的弦。团队忙碌,刀光血影,惊鸿

一瞥,刺得我睁不开眼,把自己包裹在

躯壳里,像一只寄居蟹缩进海螺壳里,

久久不敢探出头来,谁愿意眼睁睁地看

着灾难铺天盖地降临到自己身上呢?逃

避,也是一种选择。

身体飘浮在薄雾里,分不清白,辨

不清黑,在灰色地带小心翼翼地探索前

行,我想拂去眼前的层层雾霭,手却无

力抬起,它似游离在身体之外,不再是

用大脑指挥的身体器官。只感觉,整个

人昏沉,恍惚,眼前穿着手术服的医生

护士,好像一片湛蓝色的海洋,波涛滚

滚,神秘深邃。

切除肿块,做病理化验,我被晾

晒在手术台等待,如六年前母亲做乳腺

手术一样,漫长的等待……时间一分一

秒如沙漏流淌,拨动着最深处的心弦。

漫漫长路,看不到遥远的尽头。此时此

刻,我仿佛跳出了忙碌的人群,感受到

从未有过的孤独。谁不是孤身一人来到

世上,又孤身一人面对死亡呢?马尔克

斯在《百年孤独》里就说:“生命从来

不曾离开过孤独而独立存在,无论是我

们出生、成长、相爱、成功、失败。”

孤独是什么?孤独是凝固的岁月,静止

的时间,淡淡的忧伤。孤独不是对抗,

而是与孤独签订了一份体面的协议。孤

独是心底开出的一朵莲。孤独是和自己

的灵魂在一起,是一个人的“战争”。

孤独是面对生命的苦难,必须一个人

走,一个人尝,一个人扛啊!

“良性,纤维瘤,缝合伤口!”一

个声音响彻耳边,犹如一声炸雷迸裂,

让我摆脱了死神的追击,还原成了完整

的女人,顷刻间,我听到了身体的欢愉

与狂喜。初次晕厥来自手术中的紧张恐

惧,这次晕厥源于兴奋喜悦。自己从无

底深渊里被打捞上来。破碎是生命的盛

开,是黑暗里绽放的花,开出别样的光

彩。我重返隆重的人间。心里翻滚着洪

水滔天。在短暂的时间隧道里,我经历

了人生过山车般的大起大落,一会儿跌

入深谷,一会儿直冲九霄,实在波诡云

谲,荒谬绝伦,太刺激!

推开手术室的门,在众多亲朋好友

的人群中,第一眼看见眼圈通红的夫君,

他快步小跑迎上前,彼此默默凝视,十指

紧紧相扣,好像在庆祝一场艰苦卓绝的

胜利。不争气的泪珠滚落在他的手心,

他拍拍我的肩:“一切都过去了!”

“我想和你一起去旅游。”

“嗯,去!”

“带上闺女!”

“女儿当然不能丢!”

夫君紧紧握着我的手,像捂着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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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鸟,怕它飞。

时隔多年,我才得知,排除恶性肿

瘤的那一刻,夫君躲开人群,独自躲进

卫生间,大哭了一场。

溅入我生命里最大的一场雨,烟

消云散,雨过天晴,万物可爱。我幸运

地逃过一劫,穿越了人生的至暗时刻,

浴火涅槃般重生。这场有惊无险的手

术,仿佛是神祇的旨意,令我更加珍惜

人生,看淡名利荣辱,深刻体会到孤寂

带来的沉思。生病是人生最好的警示。

从此以后,我放弃喧嚣浮躁,寻找到了

一位比任何朋友都贴心的知己,那个知

己,就是自己。

经历一次生死攸关的手术,犹如

经历了一千种人生,灼热而辽阔,让我

的生活更像生活。晨光熹微,地上的花

草树木都有了精气神。我成为了自己,

无忧无惧。在喧嚣鼓噪的快节奏时代,

我按照自己的生活节奏,不慌不忙,在

薄情的世界里深情活着。我感谢这次手

术,让我体验生死一线的轮回。我感谢

孤独,让我忍受灵魂的磨难,催化我长

大成熟。我感谢生命,让我看到它带来

了一场充满意外的偶然与奇迹。

正当我心怀喜悦,身心逐渐康复

时,母亲走完了生命的最后历程。晴雨

两重天。望着天上那一轮如钩弯月,总

感觉,母亲是拼尽最后的力气,替我抵

挡了血光之灾,让我侥幸避开了病魔残

忍的追逐,躲过了人生劫难。这是人生

注定的巧合,还是高深莫测的玄妙?总

感觉,我的生命承载着两个人,好好活

着,让生命的每一天都起舞飞扬,认真

生活,收藏好每一寸清风朗月,就是对

母亲最好的报答,就是不辜负生命。我

收拾好散落了一地的羽毛,制成盔甲,穿

在身上,披荆斩棘,像个勇敢的女骑士。

母亲走后,徒留耄耋的父亲寂寞在

人间,独自面对无数个白昼,感受万丈

孤独。他是惯于被母亲侍候宠爱的男

人。母亲的病逝,仿佛一记闷棒,把他

敲得晕头转向,唯有孤影垂泪,缓解内

心的孤独悲伤。看着父亲耸动的双肩,

听着他低声的抽泣,我握着他颤巍巍的

双手,无言相劝。孤独是人类无法逃脱

的宿命,它原本就是人生的必备品,谁

也逃不掉!

每天,父亲目光呆滞,凝望着小院

里粗壮的石榴树。他是在回味与母亲在

一起的往日时光,还是在咀嚼漫长的余

生寂寥?年轮一圈又一圈,母亲亲手栽

种的石榴树,已从最初的害羞青涩,蜕

变得淡定自信,在风中舒展,勇敢秀着

自己的美丽。一个个开口笑的石榴,缀

满枝头,仿佛悬挂的红色小灯笼。石榴

里露出的水晶牙,好像是红灯笼的灯

芯。成长需要磨砺,微笑着越过一个个

障碍,注视前方和未来。“你妈回家的

路,就仰仗这些树上的石榴来照明。”

父亲喃喃自语的话,骇心动魄,恍若

母亲往昔在家忙碌,我推开门大喊:

“妈!”泪,顿时变成了一颗颗石榴

籽,晶莹透亮,饱满酸甜。

母亲走后,父亲卧室的窗帘一直敞

开,不再合拢,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他

在等待母亲的归期,还是用自己独特

的方式舔舐伤口?天上一轮明月,人间

万里清辉。月光从窗外照进来,笼罩着

父亲岑寂的身影,在他迷茫浑浊的瞳孔

里,我渐渐幻化出那场幽幽暗暗的风

雨,还原了那场最深刻的孤独。如果,

我没有走下手术台,或不幸提前离开了

人间,夫君或许也如父亲静默守候,孤

雁独飞?我不敢想象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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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命运的沿途中,老天恶作剧般精

心设置了一个巨大障碍物,挖掘了一个

温柔陷阱,让我去跳,去挣扎,站在悬

崖之上。在我即将跌落时,又一把拉住

了我,让我幡然醒悟,感受生命不能承

受之重……心存感恩的我,怎能不深深

地致谢命运的安排呢?

我彻底改变人生,从晃动的一瓶水,

沉淀下来,清澈了自己的人生。一场生命

危机拯救了我,我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在孤独寂寞里,我孕育了另一个我,我

静静地看着她,她也默默地凝视着我。

在彼此眼里和心里慢慢长大,长成了一

棵不惧风雨的树。投之亡地而后存,陷

之死地然后生。人,只有彻底绝望一

次,才能重活一次,见自己,见天地,

见众生。

黎明的朝霞在天边缓慢升起,透过

阳台窗户映射着小小的我。仿佛经历了

一场孤独洗礼,我在虚实之间,半梦半

醒之间,在昼夜交替之间,构筑起了一

道生命的屏障。是的,活着的力量不在

于喊叫,也不在于进攻,而在于忍受,

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忍受现实给

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上

天,在我的身体上烙下一道印记,是让

我时刻警醒自己,承受隐忍命运给予的

一切。

我仿佛又看见了自己高不可攀的忧

伤,绵延在眼底。

天亮了,曙光照耀。那曾经的伤口,

是我回归内心的窗,清凉而生动。那小

小的疤痕,已蜕变成了一颗星,星光引

路,伴我夜行。一个崭新的世界开始

了,一个人的远征开始了,属于我的时

间开始了,行走在繁华热闹的世界,享

受着寂静孤独,不管悲欢离合,还是阴

晴圆缺,随时带上自己的星光,向春天

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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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潼女生

丁肃清

出差之余顺便去观景,同事五六

人乘大巴去看秦皇陵,西安至临潼不算

远,三十多公里,大巴车且行且停,一

路上都是卖玉的,虽然导游不鼓动,但

那琳琅满目的玉镯还是吸引了大家的眼

球,抵挡不了价廉物美的诱惑,同事都

掏腰包,买三五个,买十几个,唯独我

意志坚强,不买,心里还嘀咕他们,你

们买那么多干啥?送礼,又有那么多人

可送啊?

终于到达目的地,换成了当地一个

女导游,开始游览和参观。

秦始皇陵宏伟,所有人都对它肃然

起敬。往北边看是渭河,像一条隐隐约

约的白带子,往南边看是骊山,山势逶

迤,树木葱茏,远望去宛如一匹苍黛色

的骏马。这等地方,充斥着厚重感、神

秘感,且能感到它巨大的辐射力,许多

不老的故事发生在这片山水间,是完美

的匹配。项羽为刘邦设的鸿门宴,就在

距临潼不远的鸿门堡,唐玄宗和杨贵妃

的爱情,还栖息在附近的华清池。再往

前推,有美女褒姒,导致了周幽王烽火

戏诸侯,当时就发生在骊山。米脂婆姨

绥德汉,是说米脂的女人的漂亮,吕布

戏貂蝉,千古一戏。貂蝉就是米脂人,

而吕布其老家是绥德。这块地方总是和

美女有着牵扯,这也不足为怪,这里的

确是一块风水宝地,这里的山水确实是

顶级山水,要不然千古一帝怎么恰恰在

此选择了他的地宫?

女导游开始说话了:“下面我向大

家介绍秦皇陵,秦皇陵蕴含了我们中华

民族最伟大的文化。”她这一开口先声

夺人,让我和同事们惊愕、始料不及,

女孩说的是当地方言——临潼话,像是

从骊山上突兀刮过的清凉的风,大家的

目光从风景一下子聚集在这女孩身上。

这女孩身材略丰腴,白衬衫,牛仔裤,

面容略显黑,确切说是太阳色的那种,

五官长得恰到好处,多一点夸张,少一

点欠缺,给人的感觉像一见如故,更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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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附力的还是她那临潼方言,太好听

了,太像是流水弯弯,那流水拧着劲转

弯儿,荡气回肠。又像是曲径通幽,在

弯曲的小路上拐来拐去,引领着我们走

到纵深的迷宫。

于我而言,走四方,无论走到哪

里,都习惯欣赏当地的方言,东北话、

广东话、闽南话、河南话、吴侬软语,

南腔北调皆文化。沧海桑田,这世界变

得快,而只有一种情态不改变,方言

俚语,千年万年都不变。都知道陕西话

别有风采,没料到陕西的临潼话又别具

一格,特别是被这个女孩说出来,声音

笑貌,堪比艺术。我的个人观点,方言

好听,方言让女人说出来更好听。于是

联想,不知道当年的杨贵妃是否也会说

陕西话?于是再联想,米脂的女人都漂

亮,是否因吃的是当地的小米?米脂米

是金灿灿的米。一方水土一方人,什么山

上唱什么歌,此话不假。是真的,在临

潼,这是我至今听到的最好听的方言。

临潼方言其实有两种,一种叫陕

土,一种叫陕普,这女孩说的是纯粹的

陕土。我知道陕西话的特点,是把普通

话的一声读作三声,三声读作四声,四声

读作一声,女孩的发音也无例外,但别致

的是她的声韵,像雨打芭蕉,像喷珠泻

玉,像水乳交融,仔细品味,都像是。

大家都夸她的临潼话好听。女孩

说:“让大家笑话了,其实我也能说普

通话,就是说得不标准。”她说着就把

发音改成了普通话,看到同事手里拿着

的玉镯,她就问:“是在路上买的吧?

现在是鱼目混珠,路上买的镯一般十有

八九都是假。”她把我同事说得错愕

了,茫然了,问她哪里的玉镯才可以买

到真。此时我插话,“你还是用你的临

潼话说吧,我们都愿意听,临潼话好

听。”她笑了,嫣然一笑,紫薇花一

样,在风中开,柔绵而沉着。她笑着继

续玉镯的话题。

她说:“你们要真想买玉镯,额爷有

一个店,就在下面。额爷的镯货真价实。”

“额”的意思,陕西话里意思就

是“我”,陕西话把“我”的发音说成

“额”,这音节拌和着她透灵的眼神,

听起来格外诗意。

她接着说:“额爷上传三代都是

做玉的,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奖牌,其

中也有额爷的手工。如今额爷老了,做

不动玉了,额爷把手艺传给了额公公。

额爷和额公公现在一块开了下面的那个

店,你们买不买镯可以去看看,要是买

也确保不比别处的价钱贵。”

每句话都有波有浪、波澜起伏。刚

柔并济、抑扬顿挫,恰到好处陕西话。

一番临潼话,“唱”出的好广告,

但我们都没有当做广告听,只顾及欣赏

这女孩好听的方言了,意犹未尽。突然

想到,近临潼的长安,自文王定都,到

汉、到唐,曾为十三朝国都,那时的国

语“普通话”,应该都如同这个女孩的发

音吧。此地方言之所以好听,是因为底

蕴,语言本来就是一种文脉跳动的声音。

此刻,又红又大的夕阳已悬在西山

上,该是拨马而回的时候了。女孩说:

“你们要是还有兴致,我再带你们多加

看一个景点吧,新开的。额是当地人,

反正也不急着下班。”

恭敬不如从命,就跟她多看了一

处景点,说是景点,实际上那是个展览

室,除了大秦帝国的一些文物外,还有

司马迁《史记》所描写的秦皇陵的文图

说明。此外又多听了一会儿她的临潼

话。攀谈间,我问她做导游的收入,她

说:“额没有工资,额也不是导游,额

是志愿者。”

这女孩又让我们一个始料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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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就是想把家乡的文化推广给全国人

民。”女孩说。

炉火纯青临潼话,朴实无华临潼女。

游览结束,道别。女孩站在高处向

我们挥手,那白衬衫、牛仔裤,微风中

飘逸的长发,生动在山影、树影的衬托

中,就像是一幅弥漫着新香的油墨画。

那天,我们确实找到了女孩爷爷

开的店,我特意买下了两副玉镯,也是

为了纪念,汉语里以玉喻美的词汇都极

美,温润如玉、如花似玉、冰清玉粹、

碧玉无瑕、咳珠唾玉……此行印象:临

潼话,讲临潼话的女孩,都如玉之声

貌,美哉,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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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园路上的红色印记

彭福臣

客居上海,特别有兴趣逛马路,钻

弄堂,因为我深知这些路和弄堂,都有

着自己的历史和故事。这对于我一个

喜欢历史和文学的人来说,有这样的机

会,在上海的马路和弄堂里去发现和挖

掘能够充实提升自己的历史知识,搜寻

有益于自己文学创作的素材,实在是大

有益处。尤其听闻关于愚园路的传说

后,便下定决心,要到愚园路去走一

走,看一看。

上海愚园路,从最东端的静安寺一

直延伸到最西端的中山公园附近。它并

不是太有名气,特别是与南京路、淮海

路相比,那历史、建筑还有影响力,差

得不是一点点。除了上海本地人,外埠

来此,都会奔着南京路或淮海路去,而

不会去名不见经传的愚园路。但是,了

解和熟悉中国近代史的,都知道愚园路

素有“一条愚园路,半部近代史”的美

誉。特别是中国革命的火焰,曾经在这条

路上熊熊燃烧,留下了一处处红色印记。

我骑着自行车,在离中山公园不远

处,找到愚园路,便停下车子,徒步前

行,来到一个弄堂的门口时,被一个不

太醒目的铭牌吸引,驻足凝神,看着铭

牌上“《布尔什维克》编辑部”八个大

字,心思涌动,便想一探究竟。进得弄

堂前行,就见贴着一侧墙壁,配图的一

些文字,详细介绍了《布尔什维克》编

辑部的来历及其在党的历史上所占的地

位和所发生的影响。

《布尔什维克》编辑部,就在弄堂

内住宅的第四排两端第一单元,称为亨

昌里418号。这里地处闹市却自享幽静,

两旁低低的花园洋房和石库门住宅,显

得低调和笃定。在20世纪20年代,是沪

西兆丰公园附近一处偏僻的路段。弄堂

的后门可以通到长宁路。弄堂里共有5

排新式石库门房子,都是假三层联列式

外廊风格。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中共

中央机关刊物《向导》停刊。中央机关

从武汉迁至上海后,决定重新出版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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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关刊物,定名《布尔什维克》,由瞿

秋白、罗亦农、邓中夏、王若飞、郑超

麟五人组成委员会,瞿秋白为主任,在

中央常委监督和指导下开展工作。中共

中央委员都有参加和投稿的义务。编辑

部与中共中央宣传部同在一处——亨昌

里418号,共同办公。1927年l0月24日,

《布尔什维克》创刊号以16开的书刊形

式正式出版。“八七”会议后,各地党

组织先后在江西、湖南、福建、江苏、

广东、广西、湖北、河南等省,领导了

上百次的工农武装暴动,开辟了“以武

装的革命反对武装的反革命”的新局

面,《布尔什维克》及时报道了工农武

装暴动的经过,以及工农红军建立革命

政权、开展土地斗争的情况,并发表研

究斗争策略的文章。关于广州起义,

《布尔什维克》连续出了三期特刊。党

刊还特別介绍和赞扬了井冈山的斗争。

刊行期间,它保存了党在一段时期内的

大量历史文献,记录了党领导人民在实

际斗争中的历史事实。

由于上海当时处于帝国主义与国

民党反动派的严密统治下,《布尔什维

克》从一开始就不得不秘密出版发行。

1928年2月以后,经常不能按时出版,

中间曾有几次休刊,最长的一次达8个

月。为了避免特务密探的破坏与检查,

从1929年1月第二卷第三期开始,不再

用“布尔什维克”的字样,封面上曾先

后印着《中央半月刊》《新时代国语教

授书》《中国文化史》《中国古史考》

《经济月刊》《平民》《虹》等刊头;

借用过“中央执行委员会宣传部”“商

务印书馆”“中国经济学会”“经济月

刊社”等单位的名称出版印行;还曾以

顾康伯、钱玄同等知名学者之名为编著

者。1931年11月,中共中央工农民主政

府在江西瑞金成立后,随着中央机关迁

到革命根据地,《布尔什维克》在上海

的出版工作逐步结束。至1932年7月,

《布尔什维克》共出5卷(第一卷28

期,第二卷11期,第三卷6期,第四卷

6期,第五卷1期)。是年底,编辑部撤

离上海。

现在,这里已成为长宁区革命历史

文物陈列馆。1988年10月24日,《布尔

什维克》编辑部在创刊61周年纪念日当

天正式向社会开放。历史的风霜可以改

变建筑的外貌,更可以把红色的记忆铭

刻在一代又一代人们的心中。

由《布尔什维克》编辑部旧址一

直北行,来到愚园路81号住宅。住宅高

处,挂着“刘长胜故居”的铭牌,而在

门口又写着“中共上海地下组织斗争史

陈列馆”。兴趣浓浓的我,赶紧走进去

(对外开放),认真地参观游览。资料

介绍,这幢西班牙式的建筑是解放战争

时期中国共产党上海局的秘密机关旧址

之一,也是中共上海地下组织负责人之

一刘长胜的故居。这是一幢坐南朝北沿

街三层砖木结构的新式住宅。故居建筑

为欧式风格的花园洋房,砖木结构,假

三层,占地面积239平方米,建筑面积

927平方米。建筑整体呈对称式布局,上

部双坡屋顶开有老虎窗,二三层内嵌阳

台围以铸铁直棂式栏杆,楼前开矩形门

洞,红砖门框砌圆形拱券并带有三角形

楣饰,楼梯位于室内东西两侧。1946年

至1949年,这幢建筑是中国共产党上海

地方组织的指挥中心。共产党人曾经在

这里,和上海人民一起,为争取和平和

民主而不懈奋斗,建立了不可磨灭的历

史功勋。

1947年,刘长胜任中共中央上海局

副书记,愚园路81号便是刘长胜在1946

年至1949年居住的寓所,同时也是中共

中央上海局的秘密机关之一,中共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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党上海市委书记张承宗,也曾居住在该

房屋的三楼。

1949年5月27日,上海全部解放。

1992年6月,刘长胜故居被上海市人民

政府列为市级纪念地。静安寺地区旧城

改造期间,静安区对该建筑进行平移保

护,并建立陈列馆,2004年5月27日上

海解放55周年纪念日正式对社会开放。

2005年3月,被列为上海红色旅游基地,

2014年4月4日被公布为上海市级文物保

护单位。因刘长胜同志1946年至1949年

在上海从事地下革命斗争时居住在此,

故又称刘长胜故居。

在前往愚园路81号住宅的途中,

偶见路旁写有“路易·艾黎”故居的铭

牌。因心里急着要去81号,所以没有停

下匆匆的脚步。等到参观完“刘长胜故

居”后,便不顾辛劳,重返回来,去参

观“路易·艾黎”故居。

1315弄4号,是伟大的新西兰友人路

易·艾黎1932年到1938年间在上海的寓

所。这是一幢砖木水泥结构的三层西式

楼房,室外有扶梯可直上二楼居室。路

易·艾黎居住期间,底楼前为会客室和

餐厅,后为厨房等辅助用房,当中还有一

间工作室,内置一台车床和一些工具,底

楼沿弄堂有汽车库,房前有小花园。

路易·艾黎是新西兰人,在上海

时,他任英租界工部局工业科督察长。

民国23年,他参加上海第一个国际性的

马克思主义学习小组,并和中共建立联

系。由于他是任职租界工部局的洋人,

住处幽静,因此,中共组织借此处开展

秘密工作比较安全。他的愚园路寓所成

为中共地下党的碰头地点和避难所。宋

庆龄还借他的寓所三楼,架设秘密电台

与江西苏区和中共中央取得联系。1935

年11月的一天深夜,宋庆龄等在艾黎寓

所得到红军长征到达陕北的消息,当时

共同为红军的胜利举杯祝贺。他还和史

沫莱特、刘鼎等多方设法为红军购买医

疗器械和药品。与当时上海文化界左翼

人士鲁迅、茅盾、丁玲、胡愈之等也有

接触。

上海市有关部门照原样保存了路

易·艾黎的故居。1992年,经市人民政

府批准,愚园路1315弄4号路易·艾黎故

居被列为名人故居、纪念地点,对青少

年进行爱国主义、国际主义和革命传统

教育。2014年被列为第八批市级文物保

护单位。

走在愚园路上,满满的历史沧桑

感。真的历史,看上去普通,往往最为

真实。现在的愚园路,尤其是那鲜活的

红色印记,依然活在记忆的深处,活在

当下人民的心中。

第79页

77

咖啡记

羽子令

除了喝茶,喝咖啡是我多年养成的

习惯,大多时候会在吃早餐的时候喝。

从最初的速溶、黑咖、挂耳,到如今的

手冲,随着时间的推移,口味发生着变

化,要求也越来越高了。

记得刚上班那一年,工作需要偶尔

上夜班,为了提神儿,买来咖啡粉冲着

喝,不加伴侣不加糖,黑乎乎一杯。同事

端起来闻闻,微皱眉头,捏住了鼻子。

改喝挂耳咖啡,缘于彩鹂姐姐。她

从开咖啡厅的朋友那里买来豆子,自己

研磨,每天至少一杯,出门旅行的时候

还不忘带几袋,留在路上喝。彩鹂姐姐

把挂耳架在杯子上,说道:“喝咖啡的

人都知道,第一次喝的时候,只能品出

苦,甚至难以下咽。其实,味觉是需要

培养的,时间久了,你会尝出除了苦,

还会有酸、甘等不同的味道。另外,咖

啡豆的产地,烘焙度的轻重,手冲时的

水温和时间,都能影响一杯咖啡的风

味。”我盯着袅袅上升的水雾,不禁面

露难色,听起来好难啊。彩鹂姐姐看了

我一眼,笑着说:“其实喝咖啡,像做

一件事情,万事开头难,因为不了解,

所以很棘手,很想放弃,假如换一种思

考方式,或者说解决办法,事情就会容

易很多,也会出现意想不到的结果。”

我第一次听到喝咖啡竟然和生活

还有关系的理论,轻轻点头,细细品味

她的话。之后不久,我果真放弃了速溶

咖啡,改喝挂耳。正如彩鹂姐姐说的那

样,我的口味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

变化,从原来只知道苦,到可以感受到

咖啡还有明亮的酸、焦糖的温和、坚果

的湿润等多种风味。

彩鹂姐姐对咖啡豆有些研究,渐渐

地,我也对咖啡豆感起了兴趣,挂耳咖

啡不再能满足我的需求。于是,我买了

研磨机以及简单的手冲工具。认真选豆

子,一遍遍研磨,根据豆子的粗细,调

整水温、手冲时间,甚至尝试如何品测

一杯咖啡。

第80页

78

与彩鹂姐姐的相识,是极其偶然

的。多年前的夏日,我在某市旅行,因

坐错车,来到一个市外公交站点换乘。

那个地方很偏僻,看不到行人,只有偶

尔呼啸而过的汽车,就连候车亭的角落

里也冒出了青草。我百无聊赖,四处张

望,希望乘坐的公交车早点到来。就在

这时,一个女人从远方走来,她背着蓝

色双肩包,健步如飞,手里拿着登山杖

和纸质地图。她从我身边绕过,对照站

牌上的公交信息研究线路。继而又到对

面站牌核实方向,最后才来到我身边坐

下来。时至黄昏,漫天的彩霞刚好映红

草地,我们开始交谈,没想到竟一见如

故,相见恨晚,有许多共同的话题,还

有说不完的话。那天晚上,我们乘同一

辆公交车回住处,各自修改后两天的行

程,由独行改为结伴而行。世间的友谊

有多种,有的需要时不时进行沟通和交

流来维系。有的不管认识时间有多长,

是否经常见面,彼此牵挂的心一直都

在。我和彩鹂姐姐属于后一种。

除了在家喝手冲,咖啡店的咖啡我

也偶尔喝,但必须是美式,热的、冰的

均可。如果时间允许,我还会在咖啡厅

写作。找一个角落坐下,尽量远离款台

和大门,喧闹像被隔在一层毛玻璃外。

偶有遇到在咖啡厅谈生意或者谈事情

的,他们的低语,倒像是一首背景“音

乐”,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也不会

去分辨,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思绪快

速运转,继而到双手,飞快敲击键盘。

到一个地方旅行,我也会关注咖

啡厅。遇到喜欢的咖啡厅,再也挪不动

脚步,推开门进去,在蒸腾的袅袅香气

里,享受着咖啡弥散出的慵懒的味道,

取出随身带的书,边喝边看。一边是温

暖的精神饮品,一边是满足的精神食

粮,从十指到掌心,再蔓延到心脑,仿

佛驱走了所有的焦虑,获得某种可以继

续前行的力量。

有人说,喝咖啡需要一种心境,

无关乎其他。其实不然,咖啡豆的品质

和冲煮的方式,才是品测一杯咖啡的关

键。虽然手冲最真实,能还原咖啡原本

的味道,但是,咖啡机萃取的咖啡更充

分和浓郁,与浓缩咖啡只有苦或酸不

同,花式咖啡百变多样,以浓缩为基

底,按比例加水变成美式,加奶、加

糖、拉花、打奶泡,就成拿铁、摩卡、

卡布奇诺等等。只要有心,总能调出多

种口味的咖啡。而选择一杯什么样的咖

啡,如同一个人想过怎样的人生,全靠

自己的意愿。

彩鹂姐姐退休了,可以有大把的时

间出去旅行,前不久,她发来信息,期

待与我能一起出行,去我们都喜欢的地

方。我看完留言,望着正在萃取中的咖

啡,咖啡粉鼓起了“小山包”,泡沫丰

富,油脂细腻,咖啡液经滤杯滴落到手

冲壶。我暗暗期待这一天能早日到来,

希望我们每天都能与美好的事情相遇。

在冲泡咖啡的这一刻,我总是这般

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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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

归期

阿英

1

王旋儿踩了一脚刹车,又倒回去

一截,四下里溅出几句骂声。暗红色的

轿车,刚打过蜡,油光光的。王旋儿探

出脑袋,他的头发也油光光的,一绺一

绺,像一大把纷披的韭菜。

王旋儿冲一个穿天蓝色皮衣的女人

喊:“张……张东萍!”

那女人站在路边,正勾着头,读

手机信息。风撵着每个行人,女人赤红

的头发像一股烈焰,横着蹿出去。听到

王旋儿的声音,她翻一下眼,身体有点

僵,几秒钟后,下定决心似的,一把撸

起脸上的乱发,转头望去。

“上来!是我!”王旋儿嗓音腾起

来,仿佛炮仗窜上了天。

张东萍犹豫片刻,走过来,屁股一

歪,滑进副驾座位。关闭车门之前,她

将自己的乱糟糟的头发,一把一把从门

缝拽进来。张东萍快速轮了轮眼珠,王

旋儿说:“瞅哪儿呢你,咋不看我?”

张东萍说:“说吧,又有啥事?”王旋

儿说:“有事也舍不得麻烦你,我去接

个人,吃顿饭。”张东萍没言声。王旋

儿又说:“看咱这车,咋样?”张东萍

说:“没事我走了啊。”王旋儿说:

“别别,你咋不问问我去接谁?”

张东萍呼地推开门,一大股风,

洪水决堤似的灌进来,她扭头,眼神钉

住王旋儿,硬得像两根冰锥,嘴唇耸了

一下,似乎想射出一句硬话,几秒后,

却又懈下来,拉上门,牙齿留下一小片

口红印:“你到底欠了人家多少?拆东

补西的,打算赖一辈子?”王旋儿急抽

一口气,想辩解啥,张东萍声调陡然拔

高:“行了别再诌了,你就耗着吧,

把这条命耗死算毬。你也欠马福山钱了

吧?他们见天寻你,你要是还不上,就

快走吧,马福山正跟人家喝大酒呢,一

会儿就过这边来。”

“你咋知道马福山正喝酒呢?刚

短篇集萃

— DUAN PIAN JI CU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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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

才是他给你打的传呼?”王旋儿搓了搓

鼻梁骨,“你俩是不是……”张东萍瞥

着远处,没吭声。王旋儿说:“问你话

呢,你以前不这样呀,这么关键的地

方,你倒不说了,怕对不住我?”张东

萍喊道:“对不住你?我还就对不住你

了,咋了?你又对得住谁?连你爹发

丧,你都不敢回来。”王旋儿说:“小

声点!我跟我爹没感情,寡求气。我小时

候,他一喝大,就抡起笤帚疙瘩抽我,他

还领回个女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王旋儿发动了车。张东萍沉默了几

秒,说:“这车从哪儿搞的,我就不问

了。你今天要见什么人?又想把谁带到

沟里?”王旋儿嘿嘿乐了,说:“哎呀

哪能呢,前一阵,有个老娘们儿,从深

圳给我打了个长途,说寻我好久了,你

猜啥事?她说,她跟我有个闺女,在山

西沁源念中学,念不下去了,非要来看

我,一个人来。我说,我近期有个项目

要运作,到处跑,不在本地,她就把时

间推迟了半个月,让我闺女今天来。”

张东萍愣了半晌,说:“王旋儿,得亏

我把你踹了。”王旋儿说:“我也是刚

知道,她把那孩子生下来了,是谁的种

还说不定呢,多少年前的事了。”

张东萍失了一会儿神,问:“多大

了?”王旋儿说:“嗯?啥多大了?”张

东萍说:“你闺女。”王旋儿说:“多大

来着,噢,快十四了。”张东萍:“大姑

娘了。”王旋儿说:“你说她啥意思?自

个儿不来看我,这么些年不联系,跑深圳

打工也没告我,一下子扔过个孩子来,想

闹啥?我倒是说了我过得挺好,挣了俩

钱,她兴许是嗅着味了。”

张东萍说:“肯定不是。”王旋

儿说:“你换个调调行不,嗓子咋冰溜

溜的,听着瘆得慌。”张东萍顿了顿,

说:“我觉得没那么简单。”王旋儿

说:“啥简单不简单的,她那个人呀,

年轻的时候……”张东萍说:“王旋

儿,你先别说,你听我说。”王旋儿

说:“看,又来那套。”张东萍把脸扭

向窗外:“算了,说了你也不懂。”王旋

儿还想说啥,张东萍忽然一探身,说“停

吧”,并向窗外一个人使劲招招手。

王旋儿望一眼,立时缩起身子,

惊呼道:“呀,马福山!”他踩了脚油

门,发动机短暂啸叫一声。那人已看到

了张东萍,将一堵身躯挡在车前。

张东萍推开车门。王旋儿抬手遮住

脸说:“后会有期。”又说:“我知道

这身蓝皮是谁给你买的了。”

2

十几分钟后,马福山攥紧王旋儿的

两根踝杆子,把他倒悬在科技馆十二楼

窗外。马福山脸膛红涨涨的,与那辆轿

车颜色近似。王旋儿不敢激烈挣扎,缓

缓悠荡几次,两手小心摸索墙壁,抠住

一根排水管,勉强不动了。他哀叫着:

“哎呀哥,不行了哥。”马福山胳膊肘

撑住水磨石窗台,脑袋挤在王旋儿两只

鞋之间,望他。离王旋儿几米远,有一

道巨大红条幅,在风里猎猎响。王旋儿

的裤子一点点褪下,腰带紧勒住胯骨,

外套堆叠在下巴颏上。张东萍站在马福

山身后,双手轻拢住他一条大臂,小心

唤着:“山哥,差不多行了,山哥。”

科技馆今日免费开放,但没一个

人注意到楼顶。刚才,马福山把王旋儿

揪出车外,在他眼窝捣了一拳,胳膊一

搂一夹,卡住脖子,将其挟进电梯,张

东萍赶忙跟过来。马福山打了个酒嗝,

胡乱一拍,把顶层“12”碰亮了。这一

层尚未启用,走廊里堆积着沙子水泥。

马福山踹开一扇三合板门,是间空毛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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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

屋,阴冷气息袭来。他又打了几个嗝,

有微弱回声。马福山问一句:“到底还

钱不?”就把王旋儿搡到了窗外。

王旋儿的脸先是煞白,随后像沙

漏般,渐渐沉积了乌紫色。面前是海碗

似的天空,以及灰黑的沥青屋顶。从马

福山的视角,可以看到王旋儿的衣服一

层层被风剥开,松垮的棒针毛衣是对襟

式,扣子形状别致,个头很大,玳瑁质

地。马福山熟悉这种扣子,他自己身上

的毛衣,也有五粒,是张东萍给缀的,

似乎不如王旋儿的整齐。马福山骂了

一句。王旋儿费力弯起头颈,吭哧道:

“哥,说啥?听不清呀。”风把毛衣翻

起一半,失去弹性的秋衣也卷起来,里

面没穿贴身背心。王旋儿向上折了一下

身体,两扇肋巴条根根毕现,肚皮一道

斜疤,能看出有些年头了,黑褐色,微

凹,彗星般掠过肚脐。

“养得不错呀,全长好了。那一

刀剖得可深,当年,附属医院大夫给我

讲,他把你那挂肠子,一截一截拽出

来,细捋了一遍。”马福山说。

王旋儿这回听清了,身体一扑棱,

似麻雀挣命。马福山腕子震颤幅度变

大,指头纠缠挤压,紫色白色相间,像

几根腊肠。

马福山打算腾出一只手,打个电

话,刚松了点劲,王旋儿就吓得大嚎。

马福山只得扭头对张东萍说:“把我腰

上的大哥大拔出来,拨那谁的号,通了

按我耳朵上。”

张东萍说:“算了吧山哥,今儿就别

收拾他了。他有要紧事,要见个人。”

马福山的脖子忽地粗了下,眼珠也凸了

凸。张东萍赶忙又说:“打,这就打,

哎?那谁不是蒸桑拿去了吗,要不,缓

两分钟再打吧。”

王旋儿的嚎叫弱下来,换成哞嘛哞

嘛的声音。

马福山问:“哼哼啥呢?猪似的,

听得我起鸡皮疙瘩。”

忽然,一个赭色物件从王旋儿身上

钻出,一忽闪,扎向遥远的地面,半途

展开,横着飘一下,随即像折翅的鸟一

般,踉踉跄跄,歪斜飞远。

“哎,我的证!”王旋儿瘦瘠的肚

皮瘪进去,又鼓起,反复数次。

“掉啥了?”

“皈依证。”

“啥证?”

“快拉我上去,山哥。”

“扯毬吧,我还剩六成的劲,够你

再享受半个钟。”

王旋儿的外套呼地反罩下来,蒙住

了脑袋。他伸手拨开衣服,仍能从缝隙

里望见那辆轿车,它圪蹴在路边,如一

坨冷却的猪血。王旋儿嘴里又吐出那声

音,密密麻麻。

风噗噗打马福山的耳朵,他侧着脑

袋问:“你叫唤的到底是啥?”

“四皈依。”王旋儿的声音包在衣

服里,糊突突的。

“啥?”

“四皈依。皈依佛,皈依法,皈依

僧。”

马福山嘴动了动。王旋儿说:“山

哥,让我上去吧,我看见那个人了,她

等我呢,就在轿车旁边,求你。”

马福山说:“等你?哪个人?除

了债主,谁这么稀罕你?”他眯眼望下

去,先是辨认出那辆车,又看见车旁有

个人,极小极瘦,驮着个大包,像只搬

家的蚂蚁。一辆公交停下,将其遮住,

公交开动,身影又露出来,仍在原地,

只是大包换了方向。

马福山说:“信你一回。”他一发

力,像深井汲水,王旋儿还没回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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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被提回来,呼嗵瘫在窗沿下。他欲

扶墙站起,腿还没蹬直,就一翻白眼,

委顿在地。王旋儿的头发被风重塑了一

遍,像只铁爪。马福山说:“操,你

这头发,抹了几斤摩丝?”他掏出火

机,啪地打着,伸到王旋儿头顶,说:

“烧一片耍耍。”王旋儿边躲边说:

“山哥,别闹呀山哥。”马福山说:

“你说的是真是假?等你的是谁?又骗

鬼呢。”王旋儿说:“真的,那是我

闺女,远道来寻我,还提前寄来张照

片。”马福山说:“闺女?你这号人,

也配有闺女。照片呢?拿来,我看看像

你还是像我。”王旋儿搓搓裤兜说:

“哎呀,夹进皈依证里,一块飞了。”

马福山说:“皈依?我一直念‘贩’

依,二道贩子的贩,是你有文化还是我

有文化?”王旋儿说:“不念‘贩’,

乌龟的龟,皈依。”马福山说:“操,

你这举例,你就是个缩头乌龟。”

张东萍倚在窗边,看了几眼,说:

“是个小姑娘,瘦溜溜的,离这么远,

你认准了就是你闺女?”

王旋儿说:“准保是,我有感

应。”马福山说:“屁感应。”王旋儿

说:“我今天捯饬成这样,还弄了辆好

车,就是想让她瞧瞧,给她妈讲讲,我

离了那娘们儿,这些年过得不赖。让山

哥这一番修理,我没法见人了。”王旋

儿按着被马福山捣过的眼窝,那里水肿

着,垂下紫而软的一团。马福山嗤地笑

了,抬手去拨弄,说:“吊了个蛋,越

看越像。”张东萍说:“行了行了。”

又转向王旋儿,“还不赶紧下去?你亲

闺女呀。”

马福山说:“王旋儿你等等,今天

我就明说了吧,张东萍,是我的人了,

你别再碰。张东萍为啥踹了你,又为啥

跟了我,我得给你摆一摆,免得你说我

乘虚而入,不地道。”

王旋儿脸上,有什么东西晃了一

下,像水纹。“不用了。”他一边说,

一边用力眨那只水肿的眼。

马福山脸色发木:“不用?她都

跟你说了?”张东萍说:“马福山你就

瞎猜吧,我能跟他说啥。”马福山说:

“萍萍你先别说话。”王旋儿说:“她

啥也没说。”马福山说:“那你咋?”

王旋儿说:“我不咋,顾不上,我闺女

从山西来,在车里颠了快一天。山哥,

我其实,还想求你件事。”马福山说:

“放。”王旋儿上下溜了马福山几遍:

“山哥,要不,你替我去见见她。就跟

她说,我出门了,生意上有要紧事,一

时半会儿回不来。或者干脆吧,你就说

你是我,你叫王旋儿。反正,打发走就

行。”王旋儿又扭头看看张东萍,说:

“要是你能跟上山哥一块儿去,就更好

了。”

马福山认真想了想,说:“也不

赖,还能当回爹,也让萍萍瞅瞅,你以

前搞出来的闺女,都这么大了。你要是

再不老实,再不还钱,我就把那些腌臜

事,全都讲给她。”

3

王旋儿两膝夹紧,屈着身体,按住

一只眼,蹲在马路牙子上,像个压扁的

“之”字。过了好一会儿,马福山和张东

萍才返回来。马福山的上身仅余毛衣,他

用胳膊箍住自己,两手交叉插于腋下,牙

齿咯咯响,像打快板。张东萍披着马福山

的羊绒大衣,半个脑袋陷进领子。

王旋儿站起来。马福山指着张东萍

说:“像不像藏獒?”

张东萍说:“去!”嗓音搀着水。

王旋儿注意到,她的妆有点残,眼窝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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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湿漉漉的。

“咋说?”王旋儿问。马福山一张

嘴,爆出好几个喷嚏,鼻尖悬着鼻涕。

“到底咋说?”王旋儿前趋一步,

欲扒住张东萍的肩膀,马福山一瞪眼,

他又缩回了手。

“你那件蓝皮衣……留给她了?”

王旋儿两手撑起裤腰,肚皮一凹,几根

指头探进内裤,问:“多少钱?”

“七千多。”马福山说。王旋儿

半张着嘴,手插在内裤,拔不出。马福

山去搂张东萍,张东萍闪开了。马福山

嘴里啧一声,说:“给点暖和气儿,不

行?你哪件衣服不是我买的?”

王旋儿脸抖了两下。张东萍踹了马

福山腿肚子一脚。

马福山清清嗓子,望王旋儿:“衣

服的事不说了。哎呀,那小闺女,那双

小眼儿,窄窄的,细长细长的,跟你的

一样。长在你脸上,咋瞅都欠揍,可长

在那小闺女脸上,就跟两尾刚孵出的小

鱼苗,一摆一摆的,灵呀,乖呀。”

“你跟他说,你是他爸了没?”王

旋儿问。

“一开始,是想友情出演来着,可

一看那对小鱼苗,不知咋闹的,就演不

下去了。我说你爸临时有公务在身,来

不了,问她有啥打算。她想了想说,那

就回去吧。别的事,她支支吾吾地,没

说明白。”

张东萍沉吟着说:“可我好像听明

白了。”

“行吧。”王旋儿摸了摸眼睛上的

包,说,“正好,省了顿饭钱,她坐什

么车回去?”

张东萍说:“马福山打电话问了,

火车没合适的,就去西沙河汽车站了,

赶最后那趟。”

王旋儿说:“愿她一路平安吧,我

给她娘挂个长途去。这事就算过去了。”

马福山说:“萍萍,你啥时候也给

咱生一个。”

张东萍打了马福山一下,说:“美

得你。”

马福山问:“王旋儿,我一路琢磨,

你刚才念叨的,皈依佛,皈依法,皈依

僧,这不才三皈依,剩下一个是皈依

啥?”王旋儿翻起一只眼望天,说:

“想不起来了。”张东萍说:“四皈依?

我咋也想不起来了。我姥姥常念叨这个。

王旋儿你记得不?你爹一往死里捶你,

你就跑到我姥姥家,吃她包的包子。”

“替我给她老人家烧一刀纸。”

王旋儿说,“我得空了,挑个日子去祭

拜她。你姥姥老是点着我头顶的俩发旋

儿,说……说啥来着?”

张东萍说:“一圈横,两圈愣,三

圈打架不要命。”王旋儿说:“对对,

四圈敢跟火车碰。”张东萍说:“我姥

姥让你甭跟那帮人混,你不听。”王旋

儿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姥姥哪

年走的?我咋没印象。”张东萍冒出一

股泪,说:“你蹲大狱那年。她让我去

看你来着。”马福山说:“那一阵,我

们真合计过,你一出来,就合伙先拾掇

你一顿,揍出屎来。你把烂摊子留给别

人,自己蹲进去疗养,把我们整得很被

动。”张东萍说:“王旋儿,我啥也不

说了,你出来以后,还是闹不好,欠下

一大坨钱,整天耗子似的躲,你自己倒

皈依了。”王旋儿说:“我挣下钱,肯

定还清。挣不下,我卖血去,行不?”

马福山说:“你的话靠得住,母猪能上

树。”张东萍指着路边一家店说:“山

哥,你先进去待会儿,我跟他再说两句

话。”马福山说:“啥话怕我听?”张

东萍说:“不是怕你听,是怕你冷。”

马福山说:“那就到店里,坐下说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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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上两瓶酒。”张东萍说:“你还嫌喝

得不够?快点进去。”

马福山进店。俄而,玻璃门水雾浮现

一只手掌,转半圈,露出他的两枚眼珠。

“他对你挺好的,不过没我好。”

王旋儿说。

“咱们把话说开吧,王旋儿。”张

东萍说,“我跟马福山处上了,有段时

间了。”

“就他?”王旋儿说。

“他咋了?”张东萍声音跳一下,

又迅速低下去,“他咋不咋,和你没关

系。你还有个山西闺女,我也算开了眼

界。咱们扯平了。”

“其实还是我欠你。”王旋儿说,

“你也给我怀上过……”

张东萍蓦然尖叫一声,打断王旋儿

的话,并飞快瞟了店门一眼。

门开了,马福山挤开一个服务员,

踱出来。

“进去!”张东萍说。

“我暖和过来了。咋,怕我听?披

着我的大袄,跟别人说悄悄话。”

张东萍双臂一振,说:“谁稀罕。”

衣服落进马福山怀里。

王旋儿看到张东萍嫩粉的羊绒

衫,鄂尔多斯牌。他在商场见过,标价

一千五。

王旋儿脸上有了层薄汗,又被一股

风吹干。

马福山用外套重新裹住了张东萍。

张东萍按着头顶,说:“假发快吹

掉了,唉,我的白头发老拔不完,春风

吹又生。”她展开四指,从脑顶向后划

下,随后将后背亮给马福山:“看,遮

得挺严实吧。”

张东萍手指经过的地方,像新犁

过的土,不少白发刨了出来,刺目地翻

着。王旋儿没吭气,马福山说:“萍,

我以后,一定对你好。”

“咋了你?”张东萍嘎嘎笑,推着

马福山说,“快进去快进去,听话。”

店门关上。风呼呼响,张东萍压低

声音说:“马福山说了,你欠下的钱,

缓缓再还也成,不过别太晚。他想扣下

那辆轿车抵债,好歹让我劝下了。我跟

他说,这绝对不是你的车,别把人逼到

绝路。”张东萍伸手进兜,拈出什么东

西,扔给王旋儿。王旋儿眼神一亮,双

手乱舞一番,接住了。

“这个破证,你说巧不巧,就掉在

你闺女脚边。”

王旋儿翻开皈依证,抽出张照片,

看完正面,又看反面。

张东萍咽喉堵了几次,才又说:

“王旋儿,我还想跟你说句话,你知道

我那年,咋就那么冲动,非要跟你好?

因为你说过,你小时候,你爹领回个女

人,你没处去,认了个大哥,跟着一帮

人去抢去打。你冲在最前面,不懂得

躲,每回缝针最多的都是你。我的心一

下就软了。还有,马福山这个人,嘴不

干净,脾气臭,可他早就走正道了。他

现在赚钱也不易,都是正经钱,要不

然,我也不跟他。”

王旋儿揉了两圈鼻子说:“那挺好

的,好好过吧你俩,我走了。”又朝店

门扬扬手喊道:“走了,山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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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等等。”张东萍举着腕子,

从手链上小心摘下一根头发,不足一拃

长,黑而软,在风里簌簌地颤,递给王

旋儿。

“肯定是你闺女的,她留着小子头,

我摸她后脑勺来着。”

王旋儿小心拈过来,凑到没受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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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眼前。

“我给她钱,她硬是不要。”张东

萍说。

“天这么冷,这丫头连口热水也没

喝上。”王旋儿说。

“要是早几天见面,西伯利亚寒流

还没来,能稍微暖和点。”

“我不是……不是躲债么。”

“你一般都躲哪儿?他们可寻来

着,咋也寻不见你。”

“乱躲吧,没个正经地儿。这次

有意思,我拦了辆卡车,那车撞得快报

废了,车楼子没了一半,俩司机裹着军

大衣,皮帽耳朵吹得呼扇呼扇的,脸都

成紫茄子了。一开始,不管我咋磕头作

揖,他俩死活不拉我,许是能看出来,

我这种人,眼神是浊的,不像善茬儿。

后来,我看车厢上,搁着一根锈钢管,

有腰那么粗,挺长,杵出来一大截,拿

根烂麻绳拴着,挺不牢靠。我就说,我

蹲大厢板就行,给你们守着这根管子,

咋样?他们小声合计两句,答应了。路

越走越颠,麻绳磨断了,我就骑在管子

上,秤砣似的维持平衡。那风刮得呀,

比石头硬。我翻起外套,裹住脑袋,裤

裆贴在铁管子上,冻透了。那感觉不是

冷,是烫,火烧火燎的,冒烟儿了似

的。车一直开到山里,夕阳贴在脸上。

俩人拍着车帮子,喊我下去。我问这是

哪儿,他们往我后面一指,是座寺院。

我说,把我放在这算咋回事。他们说:

“是你要跟我们走。”我叉着腿,按住

膝盖,好不容易站直,胯骨往下空落落

的,好像咧了个大洞,脏腑全掉出去

了。铁管子失了稳,翘起来,我顺着它

就出溜下去了。”

“你在庙里都做啥了?”张东萍

问。

“也没做啥,庙里有师父,有居

士,也有义工。我觉着,自己咋说也算

个居士吧,可他们让我干的,全是义工

的活。扫地洗菜做饭,那个累呀,累挺

了。天一擦黑,山门一阖,庙外的山呀

树呀世界呀,跟自个儿啥关系也没了。

干了几天,我估摸着风头该过去了,就

想走,实在是闷得慌,想耍几把钱,都

找不着人。有个居士说:‘要不,你待

到皈依法会那天,办个皈依证再走吧,

留作纪念。’我说:‘皈依证一个多少

钱?’居士说:‘工本费十六块。’我

说:‘够贵的。’

“法会那天,我起了个大早,扫院

子,扫晕乎了,我抱住扫帚转来转去,

感觉扫帚也抱着我转。我心里一忽颤,

又一忽颤,以为顿悟了,赶忙跑去问居

士。居士笑了,给我号脉,说我有点早

搏,估计是没睡好。一想到快要见到闺

女,我就睡不好了。我觉着,我跑到寺

里,与其说是躲债,不如说是躲这个闺

女。我想不明白,她是咋长大的。可我

越是躲,她就越从我脑壳里凸出来,像

出土的笋尖,按不住。晚上躺下,床是

竹子的,味道又清又苦,跟监狱里不一

样,监狱的床是铁腥味。床腿竟然扎下

了根,地上的砖也没了,变成湿土。我

一睁眼,床头泛着青绿,长出一片竹

叶,有只蜗牛,吊在叶子尖,正对着我

鼻头,两根小天线,一探一探地。我寻

思着,这不都入冬了吗?晨钟一响,才

知是个梦,该早课了。那天,信众们排

队认领皈依证,我办了一个,又绕到队

尾,想再办一个,回来赠给谁。可居士

说,封皮不够了。

“我揣上皈依证,告别了居士,

往回赶。你猜咋的?刚上大路,就有辆

车,在我身后哔哔。我回头一瞅,还是

上次那辆,司机楼子修好了,俩人也穿

得板正了,看我的眼神比以前软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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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我才修行了半个月,刚皈依了一小

会儿,就遇见这么灵异的事,神吧?我们

仨挤在一排,扯了一路闲话。我讲了我的

梦,他俩都说,一准儿是佛显灵了。”

“其实吧,”张东萍说,“你梦见

的那些,竹子呀蜗牛呀,这哪是神佛,

这是你想你闺女了。”

“想我闺女?不可能。想她闹啥?

我都没见过她。”

“这你得信我,”张东萍说,“那

年,我怀上的时候,夜里梦见的,也是这

种,小兔子小水珠啥的。”张东萍的眼又

湿了,“她妈咋就放心她一个人来?”

王旋儿捻着那根头发,愣了一会儿才

说:“她妈在深圳,太远,过不来吧。”

“那就怪了。”张东萍说,“小

姑娘家家的,人生地不熟,一个人来找

你?他后爹呢?”

王旋儿说:“我听电话里那意思,后

爹没去深圳,她没说原因,我也没问。”

张东萍说:“肯定有事。那孩子还

背了个大包,那是想跟你常住呢。”

“常住?”

“你跟人家吹过牛了吧,你那么

神,又是大生意又是新车的,她妈可能

真信了。估计他们想不到,你自个儿的

屁股瓦还盖不住呢。她妈一个人去的深

圳,一时还带不走她,她后爹就跟她一

块儿住呗。她又快成个大姑娘了。知道

我说的是啥不?自己琢磨吧。这是有难

处了,投奔你来了,又拿不准你的想

法,才说来看看你。结果可好,看了个

假爹。我告诉你王旋儿,你闺女没人要

了,在西沙河汽车站等车呢,和你小时

候差不多了。”

王旋儿想把那根头发也塞进皈依

证,手指却冻笨了,咔一声,塑料膜裂

开,头发软软飘走。王旋儿跪在地上找,

呼的一阵风吹过,再也寻不到。

他扇了自己一个嘴巴,伸长脖子,

朝西沙河方向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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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见所未见的狗

张国平

闺女谢槿打来电话的时候,行长陈

风正在发脾气。因为业绩差,系统排名

靠后,陈风在省行挨了批评,所以便把

满腹的怒气撒到了我们这帮网点负责人

的身上。他紫红着脸,甚至还“妈的妈

的”动了粗口。

陈风才三十岁出头,是从大首都北

京空降小城来挂职锻炼的,本来风风火

火一阵子,镀上一层亮闪闪的金光,就

调回总行另谋高就了,谁想业绩惨不忍

睹,让他丢尽了面子。

北京是什么地方,那是大首都,对

一个总行下来的人来说,小城算什么,

巴掌大一片地方,不足挂齿。陈风年轻

气盛,脾气大,很强势,训我们这帮网

点负责人跟训孩子一样。

陈风阴沉着一张脸,大家一进门就

感觉气氛不对,便自觉将手机设置成了

静音模式,唯恐铃声突然响起,再挨他

一顿骂。

我自然不敢接闺女的电话,直到会

议结束。走出会议室一看,闺女一共打

了八个电话。她有抑郁倾向,常做出一

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搞得我心惊肉跳。

担心她有什么事,我连忙回拨了过去。

闺女像吃了炮药,说:“老谢,你

怎么才回电话?”

我这个爹在她嘴里已不是爹,和她

妈离婚之后,我成了谢平安,她妈去世

之后,我又成了老谢。

我连忙解释,说刚才在开会,领导

发脾气,不方便接。

“不方便接?你木头脑袋呀,不能

出去接电话吗?”

这口气,哪像闺女在给爹说话,分

明是老妈子在训斥孩子。

我说我坐在中间,进进出出的,动

静太大。

听口气,闺女肯定有事,便问她什么

事,只要我能做到的,老爹会全力以赴。

全力以赴,几乎成了我的口头禅。

这个有抑郁倾向的闺女,成了我一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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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只要能满足的我会尽量满足她的各

种要求。

我是站在步梯口给闺女打电话的,

有等不及电梯的同事改走步梯,听电话

里是个女声,便有人朝我挤眼睛,问:

“谢行,又聊了一位?”

我连忙指手机说:“闺女。”

同事这才“哦哦”地举手,表示歉

意。

也难怪同事,对一个四十多岁的单

身狗来说,和任何一位女性通话,都很

敏感。

闺女命令的口气说:“给你安排个

事,如果一个叫卢春燕的女人给你电

话,你就说毛毛好着呢。”

我一头雾水,问:“卢春燕是谁?

毛毛又是谁?”

“别打岔,听我把话说完。”闺女

说,“卢春燕是谁,废话,卢春燕是卢

春燕,你叫卢老师就好。毛毛是只狗,

你就说是你抱养了它。它能吃能睡,还

会撒娇,你很喜欢。”

“是一条狗还是一只狗?”我问。

“老谢同志,你能不能不打岔?”

闺女厌烦地说,“毛毛是只泰迪犬,那么

小的小狗,你说该说一条还是一只?”

“那倒也是。”我说,“可我没抱

养,为什么要无中生有说抱养了?”

闺女更不耐烦,说:“让你怎么说

你就怎么说,咋那么多废话。如果她打

电话,你这么说就好,一会儿我把她的

手机号发你微信里。”

刚挂电话,微信便嘟嘟两声,闺女

发来一个手机号码,并在微信吩咐,让

我把号码保存好,并标注名字,免得卢

春燕打电话,被我忽略了。

我不清楚闺女为什么要我这么做,

但她让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她妈不在

了,只剩下我这一个爹,我不宠她谁宠

她,何况她还有点抑郁。还没等我将卢

春燕的号码储存好,电话又来了,以为

是闺女不放心还想吩咐什么,一看却是

行长陈风。

陈风一贯的盛气凌人,问:“怎么

搞的,给谁通话,这么长时间。”

我忙说是闺女来电话,唠叨了一些

学校的事情。

陈风说:“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不清楚陈风要我过去是因为什么

事,我心里惴惴的,唯恐又挨骂。

陈风名校毕业,又是总行空降干

部,知识渊博,见多识广,跟小城人的

思维方式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不按常

理出牌,常常突发奇想,问一些让人匪

夷所思的话题,工作上的和跟工作毫不

相干的都有,常搞得人摸不着头脑。比

如,他会突然发问,“你感觉我的工作

还有哪些不足?”

下级评价上级向来都是件尴尬的事

情,不能不回答,不能仅仅说好,但也

不能太尖锐。如果仅仅朝他脸上贴金,

陈风就会说他最讨厌阿谀奉承,溜须拍

马的人。会追问:“照你这么说我们的

业绩排名应该靠前啊,可为什么总是垫

底?”下属最忌讳对领导评头论足,以

下犯上,分寸很难拿捏。

问什么问题,看他情绪了,他高

兴了,也会问一些跟业务毫不相干的问

题,比如他会突然给你读一段短文,问

文章表达的主题是什么,你对这篇文章

怎么理解。

都看得出来,陈风对这个小城分行

的行长并不是太在意,对下属也满眼鄙

夷。其实省行也不把小城当回事,只当

是块试验田,任由你折腾去吧。所谓的

挂职锻炼,说白了无非也只是镀镀金,

哪一天说走人就走人了。也只有像陈风

这类钦差似的人物才可以天马行空,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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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所欲,使一些奇奇怪怪的招数,让下

属无所适从。

没想到陈风竟给我说了件天大的好

事。

陈风问我有没有什么想法。这个问

题太笼统,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

泛泛地说,感谢陈行长的关照,我一定

好好干,全力以赴。

陈风对这个回答明显不满,说他

在小城挂职已两年有余,说不定哪天就

走人了,走之前很想为小城办点事情,

准备向省行推荐一名后备干部,也算为

小城培养了一名人才。陈风问:“难道

你就安于现状,对个人前途没什么追

求?”

话已经说得够白了。我忙说自己积

极要求进步,只是还有许多不足,还请

陈行长多多指教。

“瘸子里面挑将军吧。”陈风说,

“虽然咱们分行整体业绩欠佳,相对而

言,你的工作还是可以肯定的。”陈风

让我再努一把力,把业绩朝上提一提,

也给他一个推荐的理由。

我生性木讷,阿谀奉承的事做不

来,只想干好工作,管好自己的一亩三

分地,不敢有太高的奢望。相比其他网

点负责人,我跟陈风单独接触的机会少

之又少,没想到天上居然落下了大馅

饼。

陈风是总行派遣下来的钦差,如果

他真想推举我,省行还是要给他一个面

子的。

我连忙致谢,再次表态,说一定不

遗余力,争取再上一个台阶。

幸福来得太突然,我正兴奋在一片

眩晕里,陈风却话锋一转,问:“你好

像还单身吧?”

不明白陈风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话

题,我说:“是。”

“你离婚也有些年头了吧,为什么

没再婚?”陈风又问。

这个话题太沉重,我不好回答,又

不能不回答,说只是没有碰到合适的,

另外也不想刺激闺女。

陈风问:“闺女反对你再婚?”

我说她没有直接说,心里肯定是拒

绝的。

和老婆离婚之后,尽管在各方面

都很迁就闺女,可她本来一个很活泼的

孩子,却变得越来越自闭,拒绝和人交

流,和同学也很少来往,懵懵懂懂,目

光游离。我带她去看过医生,医生说有

抑郁倾向,要我和她多沟通,多交流。

可沟通实在是太难了,闺女和我越来越

疏远,话说得稍微重一点,她便跑进卧

室,反锁了房门,怎么劝也不出来,

能一两天都滴水不进。老婆车祸离世之

后,闺女的病症便越发严重,再带她去

医院,她却不肯,说自己很好,别再逼

她了,再逼就跳楼。没办法,我不得不

让她休学了一段时间。担心刺激闺女,

所以我一直没敢再婚。

也就是从老婆遇难的那一天起,我

就成了老谢。

陈风说:“这本来是你的私事,我

不该多问,不过现在任用干部,家庭问

题也是一项考察的内容。说白了吧,有

人反映你不太注意生活细节,频繁接触

女性,生活方面太随意。”

我的脸唰地红了,辩解说:“这

怎么说呢,我一个单身汉,有权利谈恋

爱,而且每次我都是认真的。婚姻不是

儿戏,我已经伤了一次,所以才反复斟

酌,不想再伤第二次。”

其实我这样说也有些言不由衷。

跟女性接触我没当儿戏,但也没有太认

真,再婚的意愿不是太强烈,好像患上

了婚姻恐惧症,一旦有人冒出想结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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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头,我便莫名地紧张。怎么说我也是

个小行长,接触女性并不难,有的还是

未有婚史的大龄女,只是相处了一些日

子,她们见我总回避结婚的话题,便渐

行渐远了。正和我交往的女人叫徐小

雅,在医院当护士,前年丈夫因心脏病

突发去世了。徐小雅小我十多岁,漂

亮,性格也好,跟她在一起让人身心愉

悦。徐小雅已暗示了多次,我却总是回

避这个话题。有次徐小雅跟我急,问我

究竟怎么想的,我只好说出了自己的无

奈,我说我想等闺女大学毕业,有份稳

定的工作,等她生活渐入正轨,才考虑

自己的个人问题。如果我现在就再婚,

恐怕刺激她,导致她病情加重,甚至学

业也难完成。我已经做好了她转身离去

的准备,没想到徐小雅很善解人意,她

理解我的难处,说只要二人两情相悦,

诚心诚意,日子还长着呢,再等两年又

能怎样。

陈风笑了笑问:“你们当年怎么就

离婚了?”

离婚的原因,我实在是难以启齿,

就连闺女我也没告诉。老婆苦苦哀求说

闺女还小,千万千万别告诉她,请保留

一点她这个当妈妈的颜面,我提什么条

件她都答应。那时闺女正读初二,已经

是大姑娘了,如果她知道了真相,就会

恨她这个当妈的。我们离婚时,闺女表

态愿意随妈妈。老婆有自知之明,她苦

涩地笑了笑说:“槿槿,听妈妈的话,

跟爸爸过吧。”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

也不会相信柔情似水的老婆会背叛我,

即便当时告诉闺女,她会相信吗?之所

以不告诉闺女,也出于我那点可怜的尊

严。我也不想让外界知道我们离婚的真

正原因,就让他们相信我说的是感情不

和吧。

隐瞒着离婚的消息,老婆还像正常

的女主人一样没有离家,直到闺女上了

大学,我们才正式分手。

感情这种东西,远看是风景,走

近了才能看到它的污浊与不堪。那个男

人并没有兑现离婚的诺言,老婆扑了个

空,精神恍惚了。闺女大二那年,她迷

离中闯红灯,结果被一辆飞驶的轿车撞

飞,丢掉了性命。

起初没告诉闺女真相是因为她还小,

担心她理解不了我内心的苦楚,心想等

她长大成人再告诉她。老婆意外身亡

后,我想她人都死了,再说这些还有什么

意义呢,还是给她保留一点最后的脸面

吧,所以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告诉闺女。

陈风问我原因,我跟从前一样,只

说是因为感情不和。

陈风摆了摆手说:“什么原因你最

清楚,之前的事我就不再多问了,之后

的事你自己把握吧,别因小失大,耽误

了前程。”

刚想说声谢谢,手机响了,是个陌

生的号码,我连忙挂断,可电话却又固

执地响起来。

陈风见我面有难色,说:“好了,

该讲的我都讲了,这段时间请注意影

响,好自为之吧。”

金融部门系统垂直管理,是个相对

封闭的小世界,僧多粥少,晋升之路堪

比蜀道。如果不是这个电话,陈风也许

还会和我聊一会儿,结果被它打断了。

出了陈风办公室的门,我愤愤不平,突

然又感觉这个号码似曾相识,和闺女微

信里给的号码对照,才知道是卢春燕。

我回拨了过去。卢春燕说:“你

好,我是卢春燕,打扰你了吧。”

我说:“不打扰,请讲。”

卢春燕说其实也没别的事,只是想

问问她家毛毛现在怎么样了。

按照闺女的吩咐,我说:“好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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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能吃能睡,还很会撒娇。”

卢春燕说:“那太好了。你微信就

是这个号码吗?我加一下,想看看我家

毛毛。”

这些年金融一线压力山大,我忙

得焦头烂额,加了她的微信更麻烦,便

说:“我还在单位呢。”

卢春燕说:“没事,先加你微信,

等你闲了再视频。”

我说:“工作太忙,一时半会儿回

不去。”

其实这都不是不加微信的理由。

果然,卢春燕说:“没事,我先向

你发出申请,等你闲了再添加我。”

我没有立刻通过卢春燕的好友申

请,把电话打给了闺女,说卢春燕要看

那只小狗,怎么办?

闺女说:“你稍等,我发张照片给

你。”

微信嘟嘟响了两下,闺女发来了一

张小狗的照片。的确是只可爱的小狗,

大大的眼睛,毛茸茸的棕色皮毛,样子

很乖巧。我这才添加了卢春燕的微信,

把照片转发了过去。

卢春燕显然一直在等待我的回复,

照片刚发过去,便回复了个双手抱拳的

表情包。

家是清冷的,没有任何生机,尤

其是闺女上了大学,这个家更缺少了温

度。地暖提供的21度的室温,仍抵消不

了我心头的寒气。

业内人都清楚,基层行长最难当,

任务任务任务,还是任务,白加黑,五

加二,方方面面,事无巨细,一季度开

门红,二季度上台阶,三季度节节高,

四季度收官战,一年到头都要快马加

鞭。回想老婆的出轨,尤其是她车祸而

亡之后,我隐隐中也有些内疚,也许是

我太忙了,疏忽了与她的感情交流,才

让她移情别恋的。所以这些年我对她的

怨恨也淡化了许多。

在沙发上枯坐了一会儿,也想不起

该吃什么,索性起身出门,准备去街上

随便糊弄两口。刚出门,徐小雅来了电

话,说她歇班,包了我最爱吃的三鲜饺

子,让我过去。

我曾多次默默地感恩上天,让我在

遭受婚姻重创之后,能遇到温柔贤惠的

徐小雅。在赶去徐小雅住处的路上,我

突然萌发出想尽快结婚的念头。

将想法说给徐小雅,她惊讶地问:

“怎么突然这么急,出了什么事,不是

说要等孩子毕业了再说吗?”

还没等我回答,徐小雅又善解人意

地说:“我等得起,别难为自己,也别

难为孩子。”

徐小雅越这么说,我越感觉愧对于

她,便说:“要不咱们先领证,等孩子

毕业后再举办婚礼。”

徐小雅红霞飞面地说:“还什么婚

礼不婚礼,只要你高兴,怎么都行。”

我说一定要举办婚礼,风风光光将

她娶回家。

听我这么一说,徐小雅便温柔地拥

在了我的怀里。

那天徐小雅留我在她那里过夜,我

却很不成功。徐小雅以为是我工作忙,

压力大,便温存地鼓励我,说别急,放

松。我还是不行,总感觉有一双男人的

眼睛在盯着我,如芒在背,怎么也放松

不下来,便对徐小雅说:“等咱们结婚

了,再买处新房吧,也换个环境。”

徐小雅明白了我的意思,点头说:

“好,听你的。”

我早有卖掉旧房,置办新房的打

算,可闺女不同意,她说家里有妈妈的

气息。

睁眼是一双男人的眼睛,闭眼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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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男人的眼睛,我辗转反侧还是无法

入眠,便说:“我还是走吧。”徐小雅

谅解我,也没勉强,一边帮我穿衣服,

一边叮嘱我:“夜深了,路上当心,到

家了给我说一声。”这时手机响了。子

夜时分,谁来的电话?我一看是卢春

燕,连忙按了拒接键。

徐小雅疑惑地问:“怎么不接电

话?”

我说一个神经病。话还没说完,手

机又响了,看来不接她的电话,卢春燕

就会这么一直打下去。

卢春燕说:“我怎么看都有问题,

毛毛的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

我搪塞说:“就在不久呀。”

卢春燕说:“不对吧,现在是什么

季节?毛毛怎么在绿地上玩耍,四周还

有鲜花?”

照片我没仔细看,没注意这个细

节,闺女发来照片我便随手转了过去。

打开微信看,的确是有问题,便吱吱呜

呜地说记错了,应该是秋天拍的。

卢春燕穷追不舍,说她现在就视

频,亲眼看看毛毛。

徐小雅更加疑惑,低声问:“什么

毛毛,怎么回事?”

我苦着脸说:“卢老师,这么晚

了,你不觉得打扰别人休息了吗?”

卢春燕仍不罢休,说:“就一眼,

耽搁不了两分钟,不然我一夜也睡不

好。”

我很不耐烦,说:“卢老师,你这

样真不行。说完便挂掉电话,并将她的

电话和微信全都拉黑了。”

徐小雅盯着我的脸问:“究竟怎么

回事?”

我说:“都是闺女找的麻烦,真不

该接这份差事。一时半会儿给你解释不

清楚,回头再慢慢给你说吧。”

徐小雅满脸狐疑地说:“我们现在

有的是时间啊,你给我说说究竟是怎么

回事。”

我很烦躁,说:“这不是我家那位

大小姐给我安排的事情嘛,非让我说抱

养的一只叫毛毛的小狗,说等这个女人

打电话了,就说毛毛很好。”

徐小雅问:“你明明没抱养,她为

什么要你这么说?”

我一脸无辜地说:“我哪里知道,

回头再问问她。”

走的时候能觉察出来,徐小雅很不

高兴,给我穿衣服的手也停了下来。我

出门时她一步也没送,翻过身去,只留

给我一个后背。

我返身回来,讨好地拍了拍徐小

雅,说:“走了哈。”徐小雅不但没有

回应,反而一把将自己蒙在了被窝里。

途中手机又响了,我颇感疑惑,都

拉黑了她怎么还打。停好车一看,是闺

女的来电。

闺女气呼呼地吼:“老谢同志,你

怎么将卢春燕的电话和微信全拉黑了,

让她这么晚给我打电话,还让不让人休

息了。”

还讲不讲理了,本末倒置,听闺

女这口气好像错全在我身上。我有点恼

火,说:“她反反复复打电话,要视

频,看小狗,你让我怎么办?”

“哦,这样啊。”闺女语气软了,

“你等着,我给卢遥电话,让他爸发一

段视频过来。”

“卢遥是谁?”我问。

闺女说:“同学,高中同学,现在

是大学同学。”

“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我问。

“这么晚了,别废话了,你等会看

微信。”闺女很不耐烦地挂了电话。

刚进家门,微信嘟嘟两声,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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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来一段视频录像。我只好又将卢春燕

的微信重新激活,看也没看便将录像转

了过去,并留言说:“卢老师,我累了

一天,需要休息,请别再打扰我了好

吧。”然后便关了手机。

业内有规定,要求各网点负责人务

必保持二十四小时电话畅通,以应对有

可能发生的突发案件,不过我已经顾不了

那么多了,不然估计我一夜也别想休息。

第二天醒来重启手机,发现卢春燕

发来一堆微信,牢骚满腹地说:“我要

视频看毛毛,你怎么仅仅给我发了一段

录像?”

徐小雅也打来好几个未接通的视

频,微信里问:“你为什么要关机,是

不是怕我打扰你?你匆匆地走了,是不

是因为那个女人?你们究竟什么关系?

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都哪儿跟哪儿呀,全乱套了。

我连忙给徐小雅电话,她却没好气地说

她急着去上班,没工夫听我解释。徐小

雅显然是误会了,末了说:“谢平安先

生,你如果厌倦了我们的交往,就把话

说到明处,没必要这么遮遮掩掩的。”

急得我都快要发毒咒了,一再解释

说不是她想象的那个样子,并说晚上请

徐小雅吃饭,见面了再慢慢解释,这才

将徐小雅的情绪暂时稳定了。

上了班我便召开了班子会,听取各

分管副行长的汇报,强调要挖掘一切潜

力,不但要全力以赴确保各项目标任务

的完成,还要以更出色的成绩回报市行

领导的期待。

我们网点各项业绩在全市已名列前

茅,再冲指标,冲到哪里去。见大家沉

默不语,一脸懵懂,我只好口气强硬地

再次强调。

也难怪下属不理解,水涨船高,

鞭打快牛,一旦基数拉上去,就降不下

来了。这个月的峰顶,就是下个月的基

数,好比爬山头,这个月爬上去了,下

个月就要求你爬更高的山头。说起来很

愧疚,这个道理我不是不懂,只是陈风

给我画的那个大饼在前面晃着,我不得

不如此。

等下属们勉为其难地走了,保安老

董敲门说楼下有个姓卢的女人要找我,

问我要不要让她上来。

真成了狗皮膏药,没想到卢春燕居

然找到了单位,便随保安下了楼。

卢春燕在同龄人中还算得上漂亮,

只是气色不太好,憔悴,神情迷茫。

卢春燕站在门外,手里牵着一只跟照片

里几乎一模一样的泰迪犬,说是毛毛的

妈妈,叫贝贝。卢春燕说她一夜也没睡

好,要我带她去看毛毛。

这怎么可以。我说你也看到了,一

大摊子事,我怎么好放下工作,只为去

看一只小狗。

卢春燕问:“你爱人有没有时间?

你把她电话给我,也可以让她带我去

看。”

我苦笑,扯谎说她在外地工作,常

年不在家。

卢春燕吃惊地问:“这么说毛毛一

整天也没人照顾?饿了怎么办,拉屎撒

尿怎么办?”

我说:“狗粮都放好了,拉屎撒尿

有固定的地方,它已经习惯了。”

卢春燕说:“那不行,说宠物宠物

是用来宠的,你说你天天忙,你老婆又

不在家,哪有时间照顾它,还是把它还

给我吧。”

无中生有,拿什么还。我只得说还

有重要的工作,放心好了,我会照顾好

它的。卢春燕不依,非要让我带她去看

毛毛。我只好好言相劝,才把卢春燕哄

走了,说如果她实在不放心,过几天就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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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毛还给她。卢春燕这才悻悻地离开了。

卢春燕走的时候,嘴里嘟嘟囔囔地

不知说了些什么,怎么感觉卢春燕精神

也不太正常啊。我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果真如此,麻烦可就大了,她反反复复

地纠缠,我哪有时间应付她。

回到办公室,连忙给闺女电话,说

卢春燕非要去看毛毛,该怎么办。

闺女却满不在乎,说:“老谢同志

啊,这点小事也处理不好?你就不能抱

谁家的小狗糊弄一下?”

我苦笑,说:“我的姑奶奶呀,爸

爸太忙,恨不能学会孙悟空的分身术,

哪有工夫操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再说

了,你让我去哪里找一个一模一样的小

狗。”

“好啦好啦,不难为谢大行长

了。”闺女说,“回头我让卢遥联系他

爸,让他爸将毛毛送给你,然后你再让

他妈过去看。”

“毛毛在他爸那里?他们没在一

起?”我一时没转过弯儿来。

闺女叹息一声说:“离婚了。”

“他们离婚是因为这只小狗?”

闺女说:“那倒不是。具体原因

你就别问了,反正卢遥想把这只小狗抱

给他爸。卢遥他妈很固执,也可以说偏

激,认死理。卢遥怕他妈知道了纠缠不

休,才求我,让我帮他出主意,所以才

让尊贵的谢行长扯这个真实的谎言。”

“卢遥把小狗抱给他爸爸,他爸爸

就满意了?”

谢槿含含糊糊地说:“也许是个安

慰吧,反正卢遥是这么想的。卢遥还是

个学生,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我问:“你为什么要帮卢遥,你们

正在谈朋友?”

闺女说:“这个你就别操心了,就

算是一般朋友我也想帮帮他。”

晚上和徐小雅一起吃饭,我也是这

么说给她的,说闺女说情况很复杂,一

会半会讲不清楚。徐小雅显然对这个解

释不满意,说:“是女儿解释不清楚,

还是你自己解释不清楚?”

结果徐小雅没吃几口就离席了,我

们有始无终,不欢而散。

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个样子,我心

想就这样先冷处理一下,等让卢春燕看

过毛毛,事情平息了再给徐小雅慢慢解

释吧。

不知什么原因,等了一周仍不见卢

遥他爸来送狗,也不见卢春燕催着来看

狗。可靴子还没落地啊,我惴惴的,悬

着一颗心。

市行这天又有会议。我第一个到达

会场,紧跟着进来的一名同事悄悄地坐

在我身边,耳语问:“你听说了没,市

行向省行推荐了一名后备干部。”

我掩饰着内心的得意说:“也很正

常吧。”

“正常吗?”同事扭了扭头,见

还没其他人进来,便说,“我觉得很不

正常。如果推荐的是你,我倒觉得很正

常。推荐他,凭什么?他比你我哪方面

出色?”

我吃惊,问推荐的人是谁,消息准

确吗?

同事没有正面回答,说:“据说原

本是想推荐你的,可有人背后使坏,说

你太不注意生活细节,女人都闹到单位

了。”

脑袋嗡嗡的,魂儿都不知道飘到

哪里去了,陈风在台上嘴巴一张一合地

讲话,我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忍了又忍

还是没有忍住,便离开会议室,将卢春

燕的号码和微信重新拉黑,然后告诉闺

女,再不要让卢遥他爸送毛毛了,也别

让卢遥他妈来骚扰我了,我的事全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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搅黄了。

闺女沉默了好久,才叹息说:“放

心吧,卢遥他爸再不会给你送狗了。他

死了,成了一把骨灰。”

原来卢遥他爸因为婚内出轨,卢

遥他妈愤然和他离了婚。卢遥他爸再婚

之后,日子过得并不幸福,出轨时的甜

言蜜语变成了锅碗瓢盆的争吵。后来卢

遥他爸就又离婚了。离婚之后他很想和

卢遥他妈复婚,可卢遥他妈不肯原谅他

爸的过错,断然拒绝了。卢遥他爸多年

就那么孤苦伶仃地单着,日子过得很落

寞。前些日子又查出了癌症,他知道

自己来日不多了,很想和卢遥他妈见个

面,当面说声道歉,有可能的话也让卢

遥他妈陪他几日,重温一下家庭的温

暖。可是卢遥他妈怎么也不答应。他爸

给卢遥说,回不了家,能感受家里一点

气息也好。卢遥就想出了这个点子,决

定将家里的小狗抱过去,让它陪着他

爸,度过他最后一段时光。怕他妈知道

了又闹,才拐弯抹角让我扯谎。

闺女如释重负地说:“现在好了,

卢遥他爸死了,你解放了。”

“好个我解放了。”我怒气冲冲地

说,“你们玩爽了,可我的事全黄了。”

一句话又惹火了闺女,她说为了

帮助卢遥他爸实现临终前一个小小的心

愿,错了吗?

我赌气说:“好好好,你没错,你

们都没错,是爸爸错了。”

闺女突然哽咽,说:“我也好想为

妈妈实现一个小小的心愿,可是,你觉

得我还有机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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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传奇(十一)

杨立元

荣军

小镇有一个荣军,他是在抗日战争

开始那年参加了八路军,后来还参加了

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他负伤回国后,

成为了小镇唯一一个荣军,因此大家都

叫他荣军。荣军打仗丢了一只胳膊,走

路只能甩一只胳膊,另一边的袖子在身

子旁边耷拉着,显得很不平衡,于是有

人背地叫他“一只胳膊”。他身材魁

梧,大高个子,大长脸,大眼珠子,脾

气也大。每逢他大声说话或与人致气,

眼珠子似乎要冒出来,人们都管他的眼

叫牛眼。他是怎么参加的八路军呢?据

说他一直给王兰庄一家大财主当长工,

身大力不亏,又踏实肯干,地主老财对

他很是青睐,颇有些照顾。那一年,共

产党领导穷人闹革命,在春耕大忙季

节,号召长工们“挂锄”,就是罢工。

荣军也顾不得财主对他的劝说,毅然决

然地跟着八路军走了,参加了李运昌的

抗日队伍。后来他随李运昌出师东北,

成为四野的一个兵,围长春、打沈阳的

战斗他都参加了,再后来跟着大部队从

东北一直打到海南岛。海南岛战役的硝

烟尚未被海风吹散,部队又风驰电掣般

地被运载到鸭绿江边跨江参战。因为他

个子大,在部队是个机枪手。他这个人

心眼直,杀打不怕,打仗时机枪一扫一

大片,把侵略者打得屁滚尿流。他一边

扫射一边骂街:“美国佬,王八蛋,不

在家好好待着,跑到别人家抢劫,非把

你们打回老家去不行!”在一次战斗

中,他被炮弹炸掉了一只胳膊,被送回

国后才得以治疗痊愈,但因为缺了一条

胳膊,穿上衣服总是空着一只袖子。到

夏天,他穿短袖袄和背心,露出伤口处

的瘢痕,很令人心疼。他复员后县里在

唐坊轧花厂给他安排了一个闲职,当厂

治安委员,他的级别比厂长还高,加之

对革命有功,厂里人都对他高看一眼,

但他却从来不摆老资格。他有了工作,

长篇连载

— CHANG PIAN LIAN ZAI —

第9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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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要成个家啊。他三十大几了,又缺一

只胳膊,不太好搞对象。于是有热心

人给他张罗对象,征求他对择偶的要

求。他说:“没什么要求,是个女的就

行!”介绍人听罢,笑得差点背过气

去。俊的女人不好找,模样柴(差) 有

的是。于是,有人就给他从高先甸村找

了一个二婚妇女,还带着一个崽,即农

村所说的带犊子。这女人长得也是高高

大大,模样不赖,也很会持家过日子。

于是荣军很快便结婚了,带过来的男孩

也随了他的姓。

有人调侃他:“你没有费什么力气,

没有种地就有了收成,白捡了一个儿

子,好事都归你了!”

荣军笑道:“傻子傻福,傻人傻命

嘛,你想要还没人给你呢?”

荣军媳妇比较能干,婚后的日子过

得也比较滋润。荣军没有文化,就是参

军后被文化教员教了些文化,认得简单

的几个字,看报纸也认不全,自然提不

上什么职务。他对此也不喜好,这样也

省得操心,工资也不少挣,乐得其所。

“文革”起来后,轧花厂造反派也

成立了一个组织,有人见他资格老,动

员他参加,并许诺如果夺了权,给他安

置一个副厂长。

荣军一听就急眼了:“滚你娘的

蛋!老子是从枪林弹雨中过来的,从没

想当什么官。你们不好好上班,干这些

二六五的有什么用?”

有一次,造反派要批斗厂领导,要

把领导从办公室揪出来在工厂和小镇上

游街。荣军一听勃然大怒,他把自己所

有的军功章都别在一件旧军装上,把胸

前挂得满满的。他穿好军装后,威风凛

凛地站在办公室门前,用一手拦着造反

派的人,谁要近前一步,他就要拼命。

他是荣军,杀打不怕,谁敢对他动粗?

造反派只好悻悻而退。

因为他经常腿疼,赶上阴天下雨

更甚。荣军觉得自己不能够再给国家做

什么,决定提前退休。厂领导挽留了好

长一阵子,后来见他去意坚决,也只好

依了他。他退休后闲着没事,感到很寂

寞,于是找到镇长唠嗑,想在镇里干些

什么。二人是至交,赶上中午就在桥南

的小饭馆要了两个菜喝了点酒,话自然

就多了起来。

荣军说:“老弟,咱们两个是从穿

开档裤就在一起玩,你从解放后就当镇

长,劳苦功高,可我解放前就去当兵

了,后来在轧花厂弄个工作,实在没有

给小镇干些什么,出过什么力,有愧小

镇,你看我干些什么好?”

镇长沉思了一下说:“我看你就

给小镇维持个治安吧!小镇有工委、公

社机关和中小学,还有车站,来往的人

多,你平日没有什么事情,就在街上遛

遛转转,见到不合理不合法的事情就说

说管管。”

“好!”荣军答应了,可回家与老

婆一说。老婆老大不高兴:“管这些闲

事做什么?你这是吃饱撑得,没有地

方消化食了,若是手闲了就在墙上蹭蹭

去!”荣军一听就生气了,用另一只手

打了媳妇一巴掌,气得她夹着个包袱去

挡水埝闺女家去了。

为了这个承诺,荣军很是忠于职

守,他每天拄着棍子在街上溜达,大家

知道这是镇长给他布置的任务,对他也

很是尊敬,即使工委、公社的干部们见

到他,也从自行车下来与他打招呼。有

一天,邻居刘寡妇找到他家,哭哭啼啼

地对他说,自己在自家院子空地里种了

些小葱、黄瓜一类的青菜,一则留着家

吃,二来也好在小镇集上卖一些填补家

用,买点食盐、酱油等用品,可公社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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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来说要拔掉资本主义的苗,要铲掉,

这可怎么办?刘寡妇男人早死,但在后院

留下了很大一片园子,平日种一些青菜。

荣军听罢,心想:“这应该是自家

的权益,种些青菜怎么就不合法了呢?

如果铲了,一家人怎么活?”荣军立刻

去了公社,找到了公社书记质问。

公社书记说:“这是上级布置的任

务,我们只好按上边说的办!”

荣军说:“上级正确的我们要执

行,不正确的还要执行吗?刘寡妇家园

子里的青菜绝对不能铲!这样会出事

的!”于是他每天守在刘寡妇门口,看

谁敢铲,就这样把刘寡妇家的菜园子保了

下来。结果在丰南其他地方铲青菜园子时

则酿出了人命,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

到了改革开放时期,小镇的集市

开始发展起来了。这个时候小镇上便有

了一些穿喇叭裤、留长头发的小青年。

他们平日在街上悠悠逛逛,无所事事,

有时还惹是生非。有一天,有几个小青

年来到一个卖甜瓜的年轻妇女的摊子面

前,拿起几个瓜就吃,把瓜瓤、瓜籽甩

了一地,吃完了就要走。

这个年轻媳妇连忙拦住他们说:

“把瓜钱给了哇?”“还给钱?再要我

就把你这两个瓜吃了!”一个小青年邪

笑着,就去摸这个年轻媳妇。这时,正

赶上荣军路过,他怒不可遏拿起棍子就

打,把这几个人打得抱头鼠窜,但是被

赶集的人给围住了,没有跑掉。

荣军抓住一个小青年的长头发,大

骂道:“你们这么年轻不学好,还骚扰

集市,赶紧道歉,把钱交了!”这几个

小青年连忙向这个年轻妇女道歉,把瓜

钱也如数交了,最后狼狈地逃走了。

年轻媳妇赶忙道谢:“谢谢您,大

叔,您真是见义勇为啊!”

荣军哈哈大笑:“什么见义勇为,

这是我应该做的!小镇人的秩序就应该

小镇人维护,我们才能过上好日子!”

听罢,大家一起给他鼓掌。

杨猴子

杨猴子是小镇的一个老光棍。他

长得像个猴子:深眼窝,抠露眼,尖嘴

猴腮。因为他姓杨,所以大家叫他杨猴

子。我小的时候见过他,他那时已经是

老杨猴子了,但两眼仍烁烁闪光,小孩

见了他都有些发毛。他那时刚从邻村

“拉帮套”回来。所谓“拉帮套”的原

意,是指马车由一匹驾辕马和一匹拉串

套的马组成,串套马的位置处在辕马的

正前方,叫做一主一挂的套法(也叫两

套马车)。如果负重较多或者路不好

走,在一主一挂两匹马拉不动的情况

下,就要在串套外侧另外挂上一副帮

套,再增加一匹拉套的马。这样,这辆

马车就变成了“一主一挂一帮”的套法

(也叫三套马车),而套在这副帮套里

的马,就是“拉帮套”,即帮着拉套的

意思。后来“拉帮套”被引申为一个女

人由于丈夫有病或身体羸弱,不能抚养

子女,在征得丈夫同意后,另外寻找一

个没有结过婚的男人帮助干活,来担负一

家人生活负担。待儿女长大以后,这个人

便悄悄离开这个家庭,自己再寻出路。

杨猴子长我一辈,因为我们不是

亲门近支,平日也没有来往,我也从来

没有与他说过话。我有些怵他,只要我

的眼神与他一对接就觉得瘆得慌。我母

亲也告诉我躲他远远的。他没有什么人

缘,镇里的人们与他没有什么来往,他

家族的人与他也不亲近,因为自他离家

以后,几十年没有回来,到老了才回

家。那时正是“三年困难时期”,大家

都饿得大眼瞪小眼,谁还能顾得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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