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文学 2024年6月刊

发布时间:2024-7-09 | 杂志分类: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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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文学 2024年6月刊

49蓝部长微微地点了点头,宣布复试结束:“谢谢你,刘莹小姐,谢谢大家。”结束了?没有唇枪舌剑,没有挖祖坟似的考问,就这么结束了?但谁也没有吭声,像带鱼一样,一个咬着一个的尾巴,鱼贯走出了小会议室。几乎每个人都将希望寄托于自己呈交的那份财会报表上。“怎么样,蕾姐是不是希望特大?”站在星辰公司门外等候的杨扬迎上前,迫不及待地问。“不就是台企吗,值得像网红一样地追捧?”汪雅蕾说完,不置一顾地哼了一声。汪雅蕾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却不这么想。两次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面试,加起来不过二十几分钟,蓝部长却能准确地叫出应聘者的姓名,说明这个公司的人很敬业。她就喜爱敬业的公司,敬业的公司有竞争,有竞争才会有出类拔萃的机会。现在反思,蓝部长的提问也有他的道理,连企业精髓都搞不明白的员工,如何融入这个团体?她清楚地知道,幸运之神已经眷顾了刘莹。“莹,为什么会研究这本书?”汪雅蕾整理了一下刘莹的衣领,故作随意地问。“因为那份报表谁都会做。”“没听你说起。”“码不准,怕误导。”“狗屎运。”汪雅蕾捏了一下刘莹的腮帮,笑着祝贺。她觉得刘莹不是怕误导,而是故意不说,害怕自己参与竞争。三“阿姨,蕾姐在家吗?”杨扬对前来开... [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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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文学 2024年6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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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部长微微地点了点头,宣布复

试结束:“谢谢你,刘莹小姐,谢谢大

家。”

结束了?没有唇枪舌剑,没有挖祖

坟似的考问,就这么结束了?但谁也没

有吭声,像带鱼一样,一个咬着一个的

尾巴,鱼贯走出了小会议室。几乎每个

人都将希望寄托于自己呈交的那份财会

报表上。

“怎么样,蕾姐是不是希望特

大?”站在星辰公司门外等候的杨扬迎

上前,迫不及待地问。

“不就是台企吗,值得像网红一样

地追捧?”汪雅蕾说完,不置一顾地哼

了一声。

汪雅蕾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却

不这么想。两次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面

试,加起来不过二十几分钟,蓝部长却

能准确地叫出应聘者的姓名,说明这个

公司的人很敬业。她就喜爱敬业的公

司,敬业的公司有竞争,有竞争才会有

出类拔萃的机会。现在反思,蓝部长的

提问也有他的道理,连企业精髓都搞不

明白的员工,如何融入这个团体?她清

楚地知道,幸运之神已经眷顾了刘莹。

“莹,为什么会研究这本书?”汪

雅蕾整理了一下刘莹的衣领,故作随意

地问。

“因为那份报表谁都会做。”

“没听你说起。”

“码不准,怕误导。”

“狗屎运。”汪雅蕾捏了一下刘莹

的腮帮,笑着祝贺。她觉得刘莹不是怕误

导,而是故意不说,害怕自己参与竞争。

“阿姨,蕾姐在家吗?”杨扬对前

来开门的王晓萍问。她腋下夹着一只深

褐色的大包,包身鼓鼓的,包的两端往

上翘起,像挟着一条威尼斯贡多拉。

“在家,睡大头觉。”王晓萍一边

关门,一边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杨扬应着,

从王晓萍身旁挤过去。

汪雅蕾并不在睡大头觉,她只是倚

靠在床头,从电脑里查找招聘信息。她

将有关招聘单位分门别类地记录在案,

第一类是自己喜爱而又专业对口。第二

类专业对口,企业微小。第三类企业尚

可,专业不对口。

“蕾姐,快起来,火烧屁股了。”

杨扬扔下挎包嚷道。

“词汇能不能丰富点?”汪雅蕾合

上电脑。

“好吧,火烧眉毛了。蕾姐,我找

到一份工作,两百纹银一天,干得好还

有额外奖励。”

“好事怎就轮到你,该不会是卖力

又卖身吧。”

“像我这样的产品,也不适合干那

活。我率先探个水深浅,免得一池水淹

死俩。”

“少来,想让我伸援助之手吧。”

“蕾姐就是蕾姐。发放试用品,纹

银到手,请你撸串。”

杨扬与汪雅蕾不同,自领到毕业文

凭就被驱出学校宿舍,租房需得钱,吃

饭需要钱,一切都得自力更生。

杨扬拉着汪雅蕾来到新世纪广场,

这儿人多,四条街口,八盏人行红绿

灯,乌泱乌泱等着过马路的人群。杨扬

想得很简单,两个人各占据一条人行街

口,挨个发放,花费不了多少时间就能

完成派发任务,领取劳务费撸串。

杨扬拉开挎包拉链,满满一包试用

品显山露水。每件试用品的包装打火机

大小,乳白色蓝框,上面印着醒目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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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商标“丹丝棉条”,商标下有一行小

字,试用品不做销售。

“发放这?”汪雅蕾吓了一跳。

这也太尴尬了吧,让一个初出茅庐

的大学生,往行人手中塞女人经期用的

棉条?熟人、同学、老师,谁都有可能

出现在这繁华的新世纪广场,若是碰见

老妈,那准死定了。

“要不,你只管看包。”杨扬不等

汪雅蕾回答,将挎包套在她的脖子上,

捧起一叠棉条穿梭于人流之中。

设想一条大路通罗马,现实往往九

曲十八弯。男士不能送,送了挨骂。男

女一块走也不能送,送了遭白眼。穿着

华丽、貌似有钱有身份的女人不能送,

年龄太大、年龄太小的都不能送,等了

八组红绿灯,杨扬捧在手中的棉条只送

出五份。

“扬,换位思考,众目睽睽之下,

你愿意接受这样的施舍?”汪雅蕾喊过

杨扬。

“说。”杨扬十分了解汪雅蕾,她

往往有了主张,才会提出问句。

“我们去小区,挨家挨户敲门,有

一个女人,发一件,有三个女人,发三

件,事半功倍。”

“唉,主意不错,果然脑袋比偶多

根弦。”

杨扬说走就走,沿着附近的巷口,

拐进了居民小区。开始还算顺利,一至

四楼除了一户无人,其余人家都接受了

试用品。到了五楼,开门的人是位男青

年,他的脸很圆,眉毛短而呈八字,长

得像《武林外传》里的小六……

“借用卫生间?”胡宁瞅了一眼

杨扬手中捧着的物品,不是一件而是一

堆,慌忙改口补充道:“推销?我用不

到。”

他话一出口,更觉难堪,瞬间脸涨

得通红。

杨扬嘴角凝固着尬笑,不知道如何

回答。总不能说,送给你女朋友试试,

不合适。送给你妈用,更难启口。她转

过脸向汪雅蕾求援,哪知汪雅蕾早就像

猫一样,无声无息,逃得不见踪影了。

“脑残,绝对的残,吓死宝宝哪。

他的眼神还在我面前晃悠,那种男人误

入了女厕所的眼神。”杨扬一口气跑出

单元门,轻轻地敲打着脑袋,咯咯地笑

出声。

“扬,我还有一个办法,你带回去

慢慢试用,一举两得。”汪雅蕾说,她

再也不想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了

“这用到猴年马月,有没有保质期

啊?”

“你傻啊。”

杨扬又笑了,这次笑得很开心。她

不傻,做事与做人一样,信誉第一,决

不能谎报军情。汪雅蕾的话点亮了她的

思路,将试用品带到校园,敲开一间间

女“童鞋”宿舍门,这才是真正的事半

功倍、一举两得啊。

发放试用品,打零工毕竟不是长远

之计,机会还会有,只是每位毕业生,

包括家长对机会要求不同而已。

王晓萍希望女儿继承自己的衣钵,

当一名正统的财会人员,轻轻松松敲键

盘,稳稳妥妥拿工资,优秀的女儿说不

准将来还能升职个科长处长什么的,生

儿育女不就图个给家庭增添光彩?

汪雅蕾也想学为所用,几经撒种,

不见发芽,她悟出了一个道理,不是自

己不优秀,而是欠缺学历这块敲门砖,

每年毕业七十几万硕士博士生,小众的

财会岗位,正儿八经的公司有几家会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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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本科生?就像会员制的超市,看似谁

都可以进去,没有会员卡,只有陪绕一

圈出局的份儿。

杨扬的思路与汪雅蕾不同,首先得

找个落脚点,让饭卡里的钱有了着落,

然后才考虑前途理想。她在一场招聘会

上看上了一家叫作“星辰”的民营公

司,招聘科目广泛,销售经理、储备干

部、财会助理。递交简历的时候,想到

了汪雅蕾,四年的校园生活造就了她俩

的友谊,她帮汪雅蕾也递交了一份。

参加星辰公司面试的人员太多,面

试官临时将面试地点改在地下停车场。

杨扬对着汪雅蕾耳语:“不是百

分之三十三点三,而是千分之三十三点

三,胖嘟嘟的又要被咔嚓了。”

汪雅蕾也压低声回答:“不一定。

看不出,只要报名,多多益善。”

汪雅蕾的判断没有错,果然面试

官压根儿没有面试的打算,他首先自报

家门,姓黄名明礼,是公司的CEO。然

后开始一段不长的演讲,主要介绍公司

目前规模和未来宏图,重复最多的是公

司筹措巨资,买下了澳大利亚波斯奇酒

庄,正在开发新产品“波斯奇”葡萄酒。

黄明礼的助手发给每位应聘者一本

书,其实不能算作书,是一本装订整齐

的打印资料,介绍星辰公司的规模和产

品,以及当前流行的营销手法。书下压

着一张认销波斯奇葡萄酒的表格。助手

一再声明,只是测试一下营销能力,而

且绝不是义务劳动,可以从销售额中提

取一成报酬。

汪雅蕾拉了一下杨扬的衣袖,轻声

说道:“借招聘之名,雇用一群廉价推

销员。”

她话是这么说,但还是在数字一

栏里填写了六箱,六六大顺,讨个好彩

头。杨扬也跟着填写了六箱。

汪雅蕾伸手向妈妈要了赞助,付了

六箱波斯奇葡萄酒款,反正日后走亲访

友,假日聚会都能用得着。她接受了上

次应聘的教训,一头扎进星辰公司发放

的资料中,每一句都认认真真消化,胸

有成竹地等待复试。

杨扬算了一笔账,波斯奇葡萄酒推

销一瓶可提成9元9角8分,一箱6瓶,如

果六箱推销完,就是359元2角8分,所获

纹银比上次发放卫生棉条还要多。

她奔走于KTV和酒吧,用了两天时

间,将六箱波斯奇葡萄酒推销完毕。她

去星辰公司又认购了十箱,满世界地寻

找会所,也用了两天推销完毕。她发现

有星辰公司在抖音直播间的铺垫,只要

不吝惜口水和汗水,推销起来并不难。

于是信心十足地一下认购了三十箱,将

推销范围扩大到开发新区和乡镇。正当

她准备在生财之道上大展身手之时,接

到了星辰公司打来的电话,通知她去总

经理办公室。

星辰公司做电子产品起家,后来

被专卖店抢走了生意,黄明礼瞅准了葡

萄酒即将在国内市场火爆,率先抢占商

机。星辰公司总部在宁星大厦第九层,

销售部、财务部、后勤部等等,所有部

门挤在一个办公大厅里,总经理办公室

在最里面,是从办公厅里分隔出一块不

规则的边角。

黄明礼在的办公室里来来回回地走

动,几乎碰撞到墙壁才转过身体。他很

激动,大声地咆哮,一只手随着他的咆

哮用力地挥舞着。

杨扬听得出,黄明礼正在训斥销

售部的负责人,对目前销售业绩严重不

满。哇塞,也许下一个该轮到我了。

黄明礼发现站在门前的杨扬,善意

地笑了笑,递给她一张对折的纸,向门

外指了指,接着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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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张普通的A4打印纸,第一行

印着四个大字:录用通知。

录用了,我被录用了?就这么被录

用了!

杨扬走出宁星大厦,蹦着跳着,叫

着嚷着,兴奋充斥着她的每一根神经,

她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求职者。

手机响了,汪雅蕾打来的。

“扬,我们被星辰耍了,被耍了还

为他数钱。”汪雅蕾说。

“蕾姐……”

“看不出来?两个星期了,星辰赚

得盆满钵溢,我们傻乎乎坐等天上砸个

金蛋银蛋什么的。”

“蕾姐,砸了,真的砸下了,我收

到录用通知。”

这个消息对汪雅蕾来说太突然,

太意外了。林子大了真的什么样的鸟都

有,上次台企招聘,发一份统计表格,

实为考核企业文化。这一次民企招聘,

抛开企业文化,赤裸裸地以销售能力取

人。她心里堵得慌,傻乎乎地学习两个

星期资料,浪费了十四天,三百三十六

个小时。她沉默片刻,从牙缝里挤出三

个字:“神经病。”

杨扬明白汪雅蕾一定不是骂自己,

她也为汪雅蕾鸣不平,汪雅蕾聪慧,析

解能力强,辅导员夸她脑瓜子里比别人

多装只铃铛。是招聘市场发了神经,五

花八门,各自为政,不像高考,统一命

题,谁优谁劣,一目了然。

时间不会因为应聘者的得失而停住

脚步,它总是公平匀速地向前,对谁都

一样,一晃过去了一年。

杨扬通过不懈地努力,在星辰公司

站稳了脚跟,从一名销售明星晋升为销

售部主管。刘莹的发展同样不错,成为

通达公司的现金出纳。

汪雅蕾有几次应聘成功的机会,但

她觉得自己比刘莹、杨扬强,比她们强

就一定不能选择比她们弱的企业,最终

放弃了。她重新捧起书本,加入了考研

大军,不料事与愿违,名落孙山,至今

尚未从失利的阴影中走出来。

“阿姨,蕾姐在家吗?”杨扬对前

来开门的王晓萍问。刘莹跟在她身后。

“挺尸望屋梁。”王晓萍向汪雅蕾

的房间努了努嘴,贴在杨扬耳边说。

杨扬、刘莹是王晓萍请来的,她看

到女儿整天窝在屋里,大门不出,二门

不迈,现在的年轻人精神脆弱,担心窝

出抑郁症什么的。

汪雅蕾仰靠在床头,腰后垫了个方

形抱枕,正凑着台灯看书。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杨扬笑

着说。她想把气氛搞得活跃些。

刘莹一把夺过汪雅蕾手中书,瞄了

一眼书名,跟着打趣道:“《爵迹梦鉴

集》,哟,跟随郭敬明的步伐,想当作

家了?”

“不是作家,是坐家,天天坐家。”

汪雅蕾笑着回答。

汪雅蕾远没有王晓萍想象的那样严

重,只是情绪有些低落而已。两个闺蜜

来了精神,刘莹率先上了床,杨扬外衣

没顾上脱,紧跟着挤上去。三个人好久

没在一块了,又开心地嬉闹起来。

王晓萍立在门外听了一会儿,推门

走进去,向杨扬、刘莹解释:“不是我

家蕾蕾不优秀,过去拨算盘,现在敲键

盘,会计都是与数字打交道,考研考数

学呗,还考什么政治?考政治就考政治

呗,出了个题目,罗屁儿和平奖的得主

是谁?中国人刚刚得了文学奖,明摆着

押题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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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诺贝尔奖。妈,老爸晚上回

来等着喝鸡汤呢。”汪雅蕾打断了王晓

萍的话,向门外摆了摆手。

“我就说它是屁儿奖,怎么地。”王

晓萍捏了捏鼻孔,退出了房间,不知谁的

脚臭味太浓,她的鼻腔承受不了刺激。

“阿姨没说错,这次考研的题目太

偏了,蕾姐只差两分而已,要是我考,

起码差二十分。”刘莹说。

“就是吗,行星、恒星,掩星,还

得买个天文望远镜观察天体?哪儿黄土

不埋人,我们公司财务处缺一名助理,

凭蕾姐的才华,过个一年半载,说不准

能坐上第一把交椅。”杨扬接过话,引

上正题。

杨扬接到王晓萍的求助电话之后,

她就向黄明礼极力推荐了汪雅蕾,只要

能贴在汪雅蕾身上的金箔,她一张都不

落下。杨扬的真诚打动了黄明礼,正巧

星辰公司财务总监是位退休返聘人员,

已过花甲之年,需要传班接代,黄明礼

同意给汪雅蕾一个机会。

“就这么定了?不过,公司规定入

职新人,无论什么岗位,都得先到我们

销售部实习三个月。我俩又在一起了,

岂不feel倍儿爽。”杨扬说着,故意开心

地唱起来。

“容我想想。”汪雅蕾说,杨扬

的最后一席话反而让她举棋不定。自跨

进大学门槛,无论学习还是生活,杨扬

都是她的小跟班,整整跟了四年,如果

突然翻了个盖,自己成了小跟班的小跟

班,岂不让老同学笑得满地找牙?

当晚,汪雅蕾的父亲从东北出差

归来。她父亲叫汪道梁,原是光学机械

厂的供销副科长,改革开放初期留职停

薪,与朋友合伙下乡办了个菌菇种植

场,小挖了一桶金,后来农舍的租用期

到了,菌菇场关门打烊,他游荡了一段

时间,正愁没地方落脚,原来工厂的供

销科长升职为厂长,邀他回厂助一臂之

力,供销科也改了个名称,叫作对外联

络部,他便名正言顺地当任了对外联络

部部长。

“爸。”汪雅蕾从屋里跑出来。她

与王晓萍围着汪道梁的旅行箱团团转,

因为汪道梁出差归来从不空手。

“都有都有。”汪道梁将旅行箱架

上了桌。

“《林海雪原》里说东北有三宝,

人参、貂皮、乌拉草,别告诉我是其中

之一。”王晓萍偎依在丈夫肩头,每当

小别重逢,她都忘却岁月的年轮,展现

出青春的活力。

汪道梁在嬉笑声中拿出了一个长形

木盒,拉开盒盖,哇塞,一副精雕细刻

的麻将牌展示在眼前。王晓萍兴奋地抱起

丈夫的头,鸡啄米似地一连啄了几下。

接着,汪道梁魔术师似地往外掏

着,不一会儿吃的用的堆了满满一桌,

最后掏出一只憨态可掬的丑布娃塞给汪

雅蕾。

“爸,我成年人了。”

“所以买了个大的,在爸爸眼里你

永远是孩子。”

“这也太偏心了吧?”

“爸还有一件重要的礼物要送给

你,关于你的前程。”汪道梁接过王晓

萍刚沏的茶,呷了一口,在沙发上舒适

地坐下来。

“该不会是让我去你们厂上班吧?”

“算你猜对了。”

“爸,飞机坐晕了头,让我去你厂

里造研磨机?”

“当然不是,我和厂长说好了,厂

办秘书请了长期病假,这个空缺由你来

填补。”

“我才不去呢,卖不掉的青菜萝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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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送大食堂。”

“这工作好啊,管管公章,写写通

知,清闲自得,瞪着大眼的人多得去了。

厂里要彻底改制了,混上几年,前程还

是有的。”

爸爸的厂是绝对去不得的,半死不

活的产品。领导混,喝茶看报纸。工人

混,混一天算两个半天。刘莹不混,通

个电话精练成了电文。杨扬不混,胖嘟

嘟的圆脸又涂抹了一层黑,像非洲难民。

汪雅蕾不再犹豫,决定去星辰公司。

汪雅蕾上班的第一天就感受到了

杨扬的巨大变化,与学生时代的那个跟

屁虫判若两人。每天的班前会,她将她

的八个兵排成圆弧形,该表扬的大张旗

鼓,该批评的不留情面,架构合理,线

条明晰。是社会实践改变了杨扬,还是

杨扬固有的荷尔蒙暴裂?汪雅蕾没有精

力深究,黄明礼许诺的岗位为财务总监

助理,但绩效不得低于八个兵的平均

数,方可华丽转身。绩效考量的主要量

化指标是推销“波斯奇”的数量,汪雅

蕾眼睛一睁忙到亮灯,仍然不尽人意,

不是她不够努力,而是杨扬的八个兵都

在奋力向前。

汪雅蕾推开房门,像树桩一样倒在

床上,双脚交错着踢掉了脚上的鞋。公

司规定,外出工作必须穿正装,被遗弃

多年的高跟鞋又派上了正道。她觉得右脚

小拇趾很疼,应该是磨起的水泡破了皮。

王晓萍一连喊了几声开饭了,汪雅

蕾嘴上应诺着,却还是想再躺一会儿,

哪怕一小会儿。

门铃响了,开门关门,紧接着一阵

急促的脚步,刘莹神色慌乱地闯进汪雅

蕾的卧室。

“蕾姐,能不能搞到钱?”

“搞钱?”

“借,算借。电信诈骗,我捅了

个大窟窿,我以为是蓝部长……以后再

说,明天上班前一定得补上,不然天就

塌了。”

“多少?”

“三万九。”

“这么多?”汪雅蕾一骨碌坐起

身,对着门外喊,“妈,你来一下。”

屋里的对话,王晓萍听得一清二

楚,自刘莹进门,她就觉得刘莹一定有

事,而且不是小事。她应诺着走进屋。

“妈,家里有多少钱?”

“钱?刚刚买了理财,那个叫什么

结构性存款,无风险利息高。刘莹遇见

了麻烦?早两天说就好了,谁没有个难

处,何况刘莹、杨扬,你们三人处得像

亲姊妹……”

“妈,别说那么多行不行?”汪雅

蕾将自己的信用卡塞给刘莹。

汪雅蕾的信用卡里还有三千额度可以

提现,刘莹收起信用卡,急匆匆地走了。

“妈,衣橱里不是有钱吗?”汪雅

蕾问。

“那是装地暖的钱。像去年一样,

冬天全家挨冻?”

“自私。”

“这不叫自私,叫自顾。要是刘

莹被老板炒了鱿鱼,她拍拍屁股回了东

北,牛年马月能还上?再说,她又不是

杨扬,通达面试那会儿,明知考企业文

化,也没告诉你呀。人的本能就是自

顾。”

汪雅蕾翻了个白眼,不想斗嘴,

斗嘴永远斗不过老妈,也斗不出刘莹想

要的钱。她提起挎包,又犹犹豫豫放下

了,母亲最后一番话点醒了她,当初通

达公司复试,如果刘莹提前分享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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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也许被录用的便是自己,奉献是相

互的、对等的,刘莹不是杨扬,何必庚

癸之呼,落下债务?

刘莹像只没头的苍蝇,在路灯下转

悠。她不愿失去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

更不愿在通达公司落下失职之嫌。在南

京除了汪雅蕾和杨扬,她没有其他知心

朋友,她又不愿向远在东北的父母伸

手,三万九,如此巨大的数字,一定会

引起父母的焦虑,说不准会连夜乘坐飞

机赶往南京。

事情发生后,她第一个想到乐于

助人的杨扬,但杨扬被黄明礼派往芜湖

开拓市场。杨扬电话里说,让她别急,

面包总会有的。坐着说话不腰疼,能不

急?即使面包满天飞,没有一片落在嘴

里,肚皮仍然饿得贴脊梁。

若不是在租住屋聚精会神地玩“星

露谷物语”,若不是跳出了闪动着蓝部

长的头像,若不是食指动了一下……她

闭起眼睛是钱,睁开眼睛还是钱,以前

不信,现在信了,世上真有想钱想到发

疯的人。她感到孤独,感到无助。她

甚至后悔没听父母的劝阻,远离家乡,

远离求学地合肥,来到只有两个闺蜜的

南京。

第二天上班的钟声刚响,刘莹鼓足

勇气走进蓝部长的办公室。

“有件事,蓝部长,有件事向您说

明白……”刘莹的声音低沉下来,蓝部

长曾一再警示,防范电信诈骗,她不知

道该如何诉说这个低级到不能再低级的

错误。

刘莹的手机响了,显示有一条杨扬

发来的微信:钱已打入你发来的账号,

收到回复,呵呵。

蓝部长轻轻地敲击了几下桌面,示

意刘莹接着说。

“没事,蓝部长,现在没事了。”

刘莹冲着蓝部长歉意地笑了笑,转

身走了,办公室留下一片茫然。

汪雅蕾敲了几下门,走进总经理办

公室。黄明礼正在审阅公司文件,轻声

说:“请坐,喝水自取。”

汪雅蕾心里有些忐忑,三个月的试

用期到了,绩效距离八个销售员的平均

数相差0.2个百分数,虽说只是一点点,

是去是留,全凭老总黄明礼一句话定

夺。她是有话可说的,杨扬让她做市场

调研,整整浪费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假

如这一个星期全都用于销售,结果就会

不一样了,但她不想解释,输了就是输

了,像老妈打牌一样,得有牌品。

汪雅蕾从饮水机里倒了一杯水,拉

开黄明礼对面的椅子坐下了。她一只手

托住杯底,另一只手捏住杯身,缓缓地

转动。其实她并不口渴,有纸杯作为道

具,无论听到什么坏消息,都可以喝上

一口,掩饰失望时的尴尬。

黄明礼将文件垒叠整齐,放至一

边,拧开便携式杯盖,喝了一口,开始

正式约谈:“过得真快,一晃三个月,

我看了销售部送来的报表,你的绩效距

离达标只差那么一点点,但是……”

汪雅蕾抬起纸杯,开始喝水。她垂

下眼皮,撑大手掌,尽量遮挡住脸部。

“但是,没想到你有很强的公关

能力,杨扬没能攻下的堡垒,让你攻克

了。那个炸碉堡的,叫什么,董存瑞,

对,董存瑞。”

“黄总,我没那么优秀。”

“谦虚,90后不多见谦虚。我看过

你辅导员的推荐信,虽是本科毕业,专

业成绩确实优秀。祝贺你,去人力资源

办入职手续,从今天起你就是星辰的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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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员工了。”

黄明礼后面说了什么,汪雅蕾没

有听真,她的思绪始终缠绕在炸碉堡的

问题上。她将三个月来每一笔成功的推

销飞快地翻转,找不出杨扬攻克不下的

“碉堡”,让自己炸了的案例。她转念

又想,公司不需要你可以找出一千个理

由,破格录用只需要一个理由。

汪雅蕾将这份开心一直延伸到

家。她刚将钥匙插入门锁,门自动打

开了,杨扬和刘莹从门后跳出来:

“一二三四五,我们等得实在苦。”

“两个鬼,吓了我一跳。”

“撸串,我组织。绝处逢生,扬的

功劳。”刘莹抢先说。

“哦?扬发了横财,两块钱撬动了

地球?”

“彩票中奖能轮到胖嘟嘟的我?

119灭火先捞人。公款,先垫上再说。”

先垫上公款?这叫挪用,搞不好还

有贪污之嫌!汪雅蕾忍不住脱口而出:

“老鼠舔猫胡须——作死。”

她话出口,又觉得有些过分,自己

没帮上忙,还说风凉话,赶忙补一句:

“怎么还?要不一块儿去抢银行。”

“谁?谁抢银行?”王晓萍从厨房

间走出来,一边脱围裙,一边擦手。

汪雅蕾附在王晓萍耳边,故作神秘

地说:“就我们仨,现在就去。”

“死丫头。”王晓萍扬起围裙,轻

轻地抽打了一下汪雅蕾。她看得出宝贝

女儿的脸上洋溢着花朵,转正了?还是

交了男朋友?反正一定有开心的事。

仙客烧烤店地处大学城,大学生的

网红店,汪雅蕾与杨扬在校期间常来这

儿打卡。汪雅蕾轻车熟路,扫码点餐,

想了想,又添加了两瓶啤酒。

刘莹满腹愁云,经汪雅蕾提醒,

三万九哪,不是个小数目,倘若一时还

不上,自家失火烧了邻居,这是她最不

愿看到的。

杨扬十分轻松,动了公司的奶酪,

她早就想好了退路。芜湖的工作刚刚打

开局面,少不得延续半年以上。她是老

大,虽说临时代理,但我的地盘我做

主,每一笔回收的货款都可以滞留几天

上交,拆后墙补前院,三个人共同勒紧

裤带,要不了几个月,便可神不知鬼不

觉地填满这个坑。

勒紧裤带是明天的事,眼前是松

开裤带的时候,她的手和嘴从来没停歇

过。她觉得今天的肉串特别鲜嫩,不一

会儿面前堆积了一大把空签。

“换个主题,谈点高兴的,本小姐

被星辰正式录用了,财务总监助理。”

汪雅蕾举起杯,她要说的话憋了半天,

终于说出口,不觉流露出一丝得意。

“那今天你做东了,我省一点是一

点。”刘莹跟着举起杯。

“黄总说杨扬没有攻克的堡垒,

让我炸掉了,说我是董存瑞。扬,最了

解了,我哪哪炸过碉堡,分明是一种托

词。扬,你说是不是?”

“是,当然是。”杨扬避开汪雅蕾

的目光,无意识地咬了一下嘴唇,端起酒

杯咕嘟咕嘟地喝了两口,又埋头撸串了。

说谎,杨扬在说谎。汪雅蕾的记

忆里杨扬一共说过三次谎,一次是碰翻

了水杯,浸湿了室友的苹果手机;一次

是倒背钱筒,饿了两顿,说吃过了;还

有一次卖豆腐的大婶在人行道上骑助力

车,为了避让杨扬,自己摔倒了,杨扬

却悄悄地扫了二维码,赔了豆腐钱。杨

扬三次说谎都是这种表情,咬一下嘴

唇,眼珠儿不知道往哪儿放。

汪雅蕾陡然诠释了黄明礼的话,自

己算不上什么潜力股,而是杨扬为了让

自己顺利入职,“移花接木”, 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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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碉堡”的光辉业绩改写成了自己的

名字。

汪雅蕾一口气干了杯中的啤酒,她

的话变少了,对冒着青烟的烤串也失去

了兴趣。

三万九,是个吉祥的数字,但作为

被挪用的公款就不那么吉祥了。星辰公

司销售部华丽转身为运营部,一纸调令

将杨扬调回南京,负责筹建工作。杨扬

离开合肥的第一件事就是财务交接,账

目上的赤字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杨扬从挎包里掏出一张欠条,展

开抹平,放在黄明礼面前。她往后退了

两步,轻声嘟囔:“电信诈骗,中招

了,一共三万九,填上一部分,还差

一万八,我欠着。”

她不由自主地咬了一下嘴唇,看着

自己的鞋。

“报警了吗?”黄明礼在老板椅上

扭动了一下身体。

“没有,我会尽快还上。”

黄明礼咂了一下嘴,没有斥责,也

没有追问,这个消息有点突然。他原以

为芜湖市场收支不平衡,一定是账目上

的数字出了差错,没料到杨扬竟说出这

么个缘由。

按理,一个员工能正视失误,并且

主动赔付,公司并无一毛钱的损失,大

可网开一面,但杨扬的话语底气不足,

又不愿报警,难道会另有隐情?任何一

位老板,无论企业大小,最忌讳缺乏诚

信的员工。

杨扬离开办公室后,黄明礼站起身

徘徊,每当他遭遇烦心的事,都喜爱用

这种方式思考解决方案。他拨通了汪雅

蕾的电话。

“汪雅蕾,你来财务部近两个月

了,对公司的财务流程掌握如何?有没

有什么困难?”

“基本了解,没有困难,谢谢领导

关心。”汪雅蕾小心翼翼地回答。自入

职星辰,黄总第一次给她打电话。

“财务总监任职至今年年底,回

家安度晚年,好好努力。还有件事通知

你,今晚参加公司联谊会,你可以提前

下班,回家换件休闲装。”

公司联谊会是一个星期前定下来的,

宴请与星辰公司有关联的老总们,说白

了就是一场饭局,但能坐在饭桌上的只

是几位公司高管,连杨扬也不在邀请之

列。汪雅蕾一阵小激动,她并不介意吃

一顿真正的大餐,而是黄总简短的话中

说了两件事,两件事透露了一个信息,

那就是自己被指定为财务总监接班人!

“谢谢,谢谢黄总信任。”

“顺问一事。杨扬的三万九怎么回

事?杨扬已经说了,想证实一下。”

一贯洞察敏锐的汪雅蕾,职场晋升

的兴奋冲低了她的智商,既然杨扬已经

说了,只是为了证明杨扬没有说谎,她

没有多想,将三万九的来龙去脉,三言

两语回答得明了透彻。

星辰公司客户答谢会在充满民国风

情的钟山宾馆进行,满满八桌人。汪雅

蕾走进宴会厅,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主桌只剩下黄明礼身旁一个位置。她坐

下来,两腮红扑扑的,心也红扑扑的,

想着总该为公司联谊做点润滑工作。她

跟在黄明礼身后,敬了客户一杯酒,谁

料就像佛教徒进了庙宇,每个菩萨都得

挨着拜,想停歇也无法罢手了。她记不

清喝了多少杯酒,第一次觉得公司的波

斯奇葡萄酒很甜很爽口,倒入嘴里,“咕

嘟”一声,透明的高脚杯子见了底。

俗话说“酒桌无大小”,随着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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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里空酒瓶增多,开席前正襟危坐的老

总们一个个像褪了皮,声嘶力竭褒贬时

政的,打情卖俏说荤话的,还有几名好

事者拉扯着黄明礼,让他与汪雅蕾喝交

杯酒。

黄雅蕾心里明白这几位老总只是乘

着酒劲起哄,并无恶意,然而她是有底

线的,绝不赞同玩笑开过了头。她推开

黄明礼的手臂,高高地举起酒杯,说:

“自罚,自罚一杯。”

这一杯下去,汪雅蕾的眼帘模糊

了,一张张笑脸变得扭曲,渐渐地远

逝,渐渐地没了声音,最后什么也不复

存了……

黄雅蕾感到头剧烈地疼痛,每一根

血管都在膨胀,仿佛像熟透了的8424西

瓜,撞一下就会炸裂。她拼命地回忆,

隐隐约约地记得,黄明礼走在前,有两

个人架着她跟在后面,往前走啊走啊,

走进了一个高大的旋转门……断片了。

黄雅蕾奋力睁开眼睛,阳光已经照

到床头,枕边、床沿残留着呕吐秽物的

恶臭。床比家里的大了许多,床头并排

搁着两只松软的枕头,自己枕着一只,

另一只空着,被褥被掀起一角,明摆着

与自己同床共枕的人起床了。宾馆,住

进了宾馆?

“怎么样,睡得舒服不?”黄明礼

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到床头,笑着问。

汪雅蕾摸一下身体,滑溜溜的,穿

着脱得不能再脱的内衣……她的精神紧

绷起来,一股难以抑制的羞愧与愤怒喷

薄而出。

“无耻!流氓!”她骂道。

黄明礼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五官

沉沉地坠在了一起。他什么话也没说,

连哼都不曾哼一声,呆呆地伫立了几秒

钟,转过身去,像老鹰抓鸡一样,一把

抓起茶几上的手袋,大步地向门外走去。

一阵水响,杨扬从卫生间里走出

来,一边拉扯着衣服一边问:“谁无耻

流氓?”

“扬,你躲在卫生间?”

“什么叫躲?用词不当啊。昨晚刚

上床,枕头没有睡热,黄总来了电话,

说你酒醉了。这不,为你献身,折腾了

一夜,拉稀了。”

“黄总刚来?”

“是啊,走了狗屎运,偶累断了

腰,也不曾享受到这等待遇。”

“我操!”汪雅蕾脱口而出这个从未

说过,一直认为很低贱的词。她不是骂杨

扬,更不是骂黄明礼,而是骂自己。

汪雅蕾休年假了,这是她在星辰公

司第一次年假,她自认为也许是最后一

次。这次确实是自己错了,就像一个摔

倒的老太太,诬赖前来搀扶的好心人。

人性是有抗力的,泼了黄明礼一身脏

水,他是手握生杀大权的CEO,与其被

除名,不如自己卷铺盖走得光明磊落。

汪雅蕾打开电脑,刚敲打了“辞

职”两个字,犹豫不决地停下了指头的

动作。倘若换一种思维方式,向黄明礼

表达歉意,说清楚酒后骂人的真相,黄

总会不会化干戈为玉帛?从心底说,升

职的云梯已经伸展到脚下,她不想离开

星辰公司。

“蕾蕾,杨扬、刘莹来了。”正在

客厅里搓麻将的王晓萍对屋里喊。牌桌

上还是那三位牌友,不同的是桌上的牌

换成了丈夫带回来的高档麻将,她每摸

一张牌都多了一个上扬的动作。

“大神,Defeat?”刘莹跨进屋便说。

汪雅蕾合起电脑,半开玩笑地回

答:“哪有那闲空,思考思考,如何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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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嘴巴。”

“抽谁的嘴巴呀?”王晓萍一面出

牌一面插问。

“阿姨,蕾姐想抽我的嘴巴。”杨

扬赶忙回答。她觉得汪雅蕾的年假请得

蹊跷,放心不下,约刘莹来一探究竟。

“我听得真。哪儿黄土不埋人,非

得蜗居在500强里找不到的小公司?蕾蕾

这样优秀的学生会干部,重买锅碗重砌

灶,照样风生水起。九条。”

汪雅蕾关上房门,把刚买的零食倾

倒在电脑桌上,拿起一片果干塞进杨扬

嘴里,又抓了几粒脆枣放在刘莹手心。

“蕾姐,你猜黄总挖呀挖呀挖,挖

来了谁?”杨扬边吃边说。

“十四亿人,你让我猜谁?”

“胡宁。”

“八字眉的那个?”

“没错,找上门来,毛遂自荐。黄

总放话了,财务总监的位置竞争上岗。

蕾姐,你鸭梨山大啊。”

“谁怕谁?”汪雅蕾说。黄总的

话,无疑是针对自己与胡宁两人而言,

换句话说,或许黄总知道那一天只是一

场误会,并没有辞退自己的意思,是自

己多虑了。

汪雅蕾最喜爱竞争了,竞争才能分

辨出高低错落,才能体现谁是真正的塔

尖,她不甘第二的心又开始萌动。

杨扬爬上五楼,眼前这个防蚊纱

门有点特别,是磁吸附的那一种,掀开

纱门的一侧,才能按响门铃。她记忆犹

新,上一次就是按响了这个门铃,闪现

出八字眉的胡宁,遭遇了人生最尴尬的

一幕。

杨扬没费多大事,将胡宁的根根底

底调研得一清二楚,研究生学历,在芜

湖一家独角兽企业任财务主管,公司规

模比星辰大得多,薪资也比星辰高,最

重要的一条,胡宁还没有给原公司递交

辞职报告。

反观汪雅蕾,本科毕业,满打满

算工作一年,与胡宁压根儿不在一个量

级,用大腿竞争上岗?再说民营企业一

个萝卜一个坑,绝不会多养闲人,胡宁

入职以后,蕾姐很可能踏入被裁员的队

伍。

胡宁对杨扬的造访有些诧异,礼节

性地倒了一杯水,试探着问:“这次推

销什么,该不会又是女性用品吧。”

杨扬咯咯地笑起来:“那是远古时

代的事了,还记着?今天不推销,扮一

回唐僧。”

“取经?”

“我与你一样,毕业于财会专业,

理想学为所用,与数字为伴。”

“所以。”

“所以前来取经。忘了说,我也是

星辰的。”

“你叫汪雅蕾?”

“不,叫杨扬。”

“那就是为汪雅蕾而来?”

“就算是。”杨扬回答得有点勉

强。她原想以自身为例,七拐八弯再烘

托出此行目的,不料刚说了开场白,就

破防了。

杨扬接着说:“理解万岁。你是尊

大菩萨,大菩萨登大庙才会金光闪烁。

胡同学在芜湖统领八员大将,星辰公司

财务处连老带小总共才有四人,总监这

个名词只是名称上的文字游戏。胡同学

大概不清楚星辰的薪资架构,底薪加绩

效,财务部的绩效取决于公司的营业

额,如果完成不了指标,收入不足胡同

学你现在的二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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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宁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可乐,拧

开瓶盖,依靠着窗框,一口接着一口,

不紧不慢地喝着。面试的时候,他听黄

明礼提起过汪雅蕾,优胜劣汰,这是当

今生存法则,并无不妥之处。自杨扬进

门,他就一直揣度她的目的,俗话说无

事不登三宝殿,仅一面之交,而且是个

异性,找上门来一定有事。现在明了

哪,她是为闺蜜来做说客的,想让自己

放弃与星辰公司签约,将机会留给汪雅

蕾。

“我想回南京,其他都是次要的。

来一瓶?”胡宁等杨扬说完,举起手中

的可乐瓶晃了晃。

“不用,谢谢。”杨扬又咯咯地笑

起来。

这一次她笑自己,自己就是来搞笑

的,原本以为,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

流,没料到胡宁一个理由摧毁了一切。

细想,胡宁既然毛遂自荐,应该是做过

功课的。

十一

杨扬将打印好的报告放在黄明礼面

前。报告内容简洁明了,经过调研,关

于运营部的组织架构,以及所需配置的

岗位,报告的后面附了四个手写大字:

孤掌难鸣。

她相信黄明礼看得懂,这份报告仅

仅是纸上谈兵,实施起来一个人的力量

是不够的。她预测黄明礼一定会问,需

要增添几人?她回答,两到三人,然后

将拟好的名单递过去。她想得很单纯也

很简单,在胡宁到来之前,将汪雅蕾调

往自己部门,今日留得青山在,不怕日

后没柴烧。

黄明礼并不这么想,当他看到这四

个字时,想到的是杨扬一个人干了几个

人的活,要求加薪。他轻轻地叩击了两

下桌面,又用手指插进头发,向后梳了

梳,说:“大意了大意了,干了升职的

活,忘了提薪。”

杨扬怔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

便笺,展开来放在黄明礼面前:“不是

的,不是的,需要增加人手。”

便笺上写着三个人名,排在最上面

的是汪雅蕾。

黄明礼蹙起眉头,杨扬上次为汪

雅蕾酒后出言不逊解释了半天,这不又

来了,担怕汪雅蕾落水,扔给她一个救

生圈。其实,财务总监的人选,在黄明

礼心中早就有了答案,竞争上岗只是走

个形式。汪雅蕾何去何从,这是公司的

事,黄明礼不能容忍员工拉帮结派,将

私情凌驾于公司利益之上。

“你倒是很介意汪雅蕾啊,善意

提醒一句,你的闺蜜早就将你当外卖送

了。她告诉我,你并没遭遇电信诈骗,

而为一个叫刘莹的人截留了营业款。你

明白意味什么吗?”

“挪用公款,把牢底坐穿。”杨扬

嘟囔着。

杨扬的脸涨得通红通红,腮帮一鼓

一鼓的,自以为天知地知,瞒天过海,

在黄明礼的眼里不过是件皇帝的新衣。

她更没想到,剥光自己衣服的竟然是最

信任的闺蜜,喊了多年的“蕾姐”!羞

愧与难堪落满了她的脸颊。

“那倒不至于。意味着,我睁一眼

闭一眼,没有追究。”黄明礼尽力说得

平静。他是一个有城府的人,懂得什么

是揭开谜底的最佳时间。眼前就是最佳

时间,一是将杨扬的闺蜜链敲得稀碎,

二是让杨扬感恩戴德,更加努力地完成

运营部的筹建工作。

“不干了!”杨扬突然一把抓起桌

上的便笺,大声嚷道。她也不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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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是感受到了黄明礼话语中的威胁,感

到了无形的拿捏,固有的自尊在羞愧和

难堪中爆裂了。

黄明礼站起身,双手交叉在胸前,

自从他创建星辰,坐在这老板椅上,只

有他向员工咆哮,从未有过员工向他咆

哮,老总有老总的威严,其余都显得微

不足道了。

黄明礼伸出一只指头,指着杨扬,

音量比杨扬还要高:“去财务结账,立

刻马上!”

杨扬转过身,大步地向外走去。她

在财务部办公区域停顿了一下,径直走

出公司大门。

就这么一走了之?想跑路,让我

当追倒债的黄世仁?让弱者按在地面摩

擦,还能称之为强者吗?

黄明礼气呼呼地拿起话筒,拨通了

114,问询通达公司的电话号码。他想到

了反制弱者而又不损失公司利益的办法。

十二

杨扬离开星辰公司,第一次感到钱

的沉重,东拼西凑,解决了欠条上万位

数。她曾经有过只吃馒头的经历,开一

袋榨菜一日三餐就对付过去了,眼下不

行,攒够了钱才能去财务部还款,才能

堂堂正正走人,吃一个月馒头也吃不出

剩余欠款八千块。

网贷行不通,贷了款就像被套上了

狗链子,一辈子难以脱身。向爸妈伸手

也行不通,寄回家的钱早已变成了建筑材

料。解铃还须系铃人,杨扬想到了刘莹。

刘莹正在租屋里整理衣物,她将床

上零乱的衣物一件件折叠整齐,有条不

紊地放入旅行箱。一位清眉秀目的小姐

姐,倚着门框,默默地注视着刘莹的一

举一动。合租就是这样,一拍两散,不

需要问为什么,也没有权利横加阻止,然

而刘莹一走,下个月她的租金就得翻番。

“莹,火烧屁股了。”杨扬与往常

一样,遇见急迫的事,总喜爱说这一句

开场白。

“能不能文明点,什么年代了,老

得掉牙。”

“好吧。老铁,我太难了,卡里有

多少钱?”

“五十五。”

“后面再添两个零?”

“你当我是毒贩呵。”

杨扬这会儿才注意到刘莹每一句话

都是认真的,她冷漠的目光始终对着手

中的衣物,最后将床单也拉扯下来,折

叠整齐,放进旅行箱。

“去哪?”杨扬问。

“能去哪,公主岭的大米可好吃

了,一粒一粒,油亮油亮的。有事吗?

有事说事,没事我忙着呢,错过时间,

高铁不等人。”刘莹说着拉好旅行箱拉

链,又将放在椅子上的双肩包调整了一

下包带长度。她背上双肩包,拉着旅行

箱出了门。

“莹。”

刘莹与她的旅行箱一起站住了。

“我……我也准备回老家。”

旅行箱的小滚轮又开始向前移动

了,到了楼梯口,“吱吱呀呀”的声响

戛然而止。刘莹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提

着旅行箱,吃力地往楼下走去。

泪水一下子挤满了杨扬眼眶,刘莹

的脸变得比川剧还快,昨日感激涕零

的借债人,今日就这么屁股对着你离

开了?

小姐姐塞给杨扬一张餐巾纸,轻

声地问道:“合租不?朝北,光线欠缺

点,但租金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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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蛋黄色的太阳向西沉沉下坠,落

在楼丛身后,不见了踪影,玉兰花灯亮

了,像两条玉石长链,连接着长江南北

两岸。

杨扬拉着她小巧的旅行箱,像拖着

一条棕色贵宾犬,从长江大桥南桥头堡

走到北桥头堡,又从北桥头堡踱回南桥

头堡。她已经走了两个来回,走累了,

停下脚步,伏在桥栏上眺望江面。

灯火通明的船舶,拍打着江水,

鸣着汽笛,从眼皮下驶过,一艘艘宽窄

不等的线条,一幅幅漂泊不定的画卷。

杨扬看着看着,心情也跟随着舒畅了许

多。她不再记恨黄明礼,毕竟自己有错

在先,动了老板的奶酪。公款就是一条

高压线,她发誓诅咒,以后再也不会干

这样的傻事了。

杨扬从和县老家来到南京上大学,

游玩的第一个景点就是南京长江大桥,

她最喜爱这儿了,喜爱桥头堡的巍伟,

喜爱人行道上的静谧,尤其爱看星空

下的百舸争流。她与汪雅蕾的友谊就

是从这儿开始的,后来她又在桥头堡

遇到了第一次来大桥的刘莹,当起了义

务导游。再后来,她将刘莹介绍给汪雅

蕾,成了三个无话不谈的闺蜜,从此遇

见开心与不开心的事,她们都喜爱来大

桥,看看蓝天,看看夜景,聊不完的悄

悄话。然而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心目

中最敬佩的蕾姐出卖了自己,让黄明礼

踩住了自己的尾巴。翻船的还不止这一

条,刘莹的船也说翻就翻了。倘若说汪

雅蕾那条船是划着划着翻了的,刘莹这

条船无风无浪,莫名地翻了个底朝天。

她一共只有这两条船。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回老家向爸妈求援,还清星辰公司的欠

款。她原本只想临行之前故地重游,不

料接到汪雅蕾的电话,说有非常非常重

要的话要对她讲,这一等就等到了华灯

初上。

“小姐姐,您是外地人吧?”一位

挎枪的守桥战士,向杨扬敬了个军礼。

“看得出?”杨扬反问。

“您遇见了不顺心的事?”

“这也看得出?”

“小姐姐,我注意你好一会儿了,

要不去我们部队坐会儿?”

“以为我跳江?我在等人。”杨扬

忍不住笑了。

“对不起。”战士又敬了个礼,离

开了。他远远地站立着,仍然不时地瞥

向杨扬。

刘莹走出桥头堡电梯,在大桥上漫

步。她将行李存放在南京站,没有旅行

箱与双肩的拖累,走起路来倍觉轻松。

南京长江大桥是她认识杨扬的地

方,也是她了解南京古城的第一站。这

座城市留给她太多美好的记忆,就这么

离开,还真有点不舍。

落难的时候,是杨扬帮她渡过一

劫,谁料风平浪静的时候,又是杨扬投

下石头,将她的职场路砸成了断头路。

蓝部长接到一个电话,然后就坚定地让

她办理交接手续。蓝部长说,“天下之

大,无奇不有,追要欠款,追到了财务

部。”被电信诈骗,只有三人知道,用

后脑勺推断,打电话的人也只有杨扬。

她有点后悔,没让杨扬说上一句完整

的话,或许她能解说出一个令人意外

的理由。

刘莹转过身体,伸开双臂,仰靠在

桥栏上。江风吹拂,夹杂着几分湿润,

几分清新,从身后刮来,十分的舒适。

眼前白炽的灯光,一柱接着一柱,咬着

前一辆车尾,像两条逆向而行的巨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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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桥面上匀速游动。街对面的人行道上

行人稀疏,桥栏上伏着一位欣赏江景的

小姐姐,她的身边搁着一只小巧的旅行

箱,棕褐色,杨扬也有一只这样的旅行

箱……天哪,就是杨扬!

“想当水鬼?”刘莹拍了一下杨扬

的肩头。

“吓死宝宝哪。”杨扬回过头,

“你也这么认为,要是江水能洗脑,我

早就跳下去了。”

“我被老板炒了,上了大桥,心情

好了许多。”刘莹说。

“我把老板炒了,上了大桥,心情

也好了许多。”杨扬跟着说。

“我准备回老家,为故乡洒一把汗

水。”

“我也是,把汗水洒在故乡的土地

上。”

“鹦鹉学舌。扬,我让老爸把钱打

到你的卡上了,最迟明天到账。我们老

家有一句谚语,叫做林蛙要命蛇要饱,

谁也别怪谁。”

杨扬对着刘莹的肩头捶了一拳,叫

嚷道:“我是林蛙,你是蛇。”

“说反了。”

两人四目相峙,瞅着瞅着,对击了

一下掌,爽朗地笑起来,一笑泯恩仇,

似乎任何不愉快都不曾发生过。

汪雅蕾钻出网约车,一眼看见两个

闺蜜像喝了笑婆婆的尿似的,也跟着乐

呵呵地宣布:“我郑重宣布,辞职了。

胡宁说,他决定不来星辰了,把机会留

给我。这不是我想要的,从今天起,重

新回归自由人。”

“傻逼!”杨扬与刘莹不约而同

地说。

“我们三个都是。”

三个闺蜜搂抱在一块儿,笑着跳

着,仿佛时间倒流到无忧无虑的校园

时代。

“换个话题。”汪雅蕾拉过杨扬的

手,“扬,有句话我一定要对你讲,不

然心里堵得慌,是我向黄总说了三万九

的真实去处,因为……”

杨扬捂住了汪雅蕾的嘴巴,无须理

由,只要汪雅蕾亲口说了,她都十分开

心。

刘莹接过话说:“谁能没个错?

扬也捅了篓子,电话打到通达公司,蓝

部长让我打背包滚蛋,这不,滚到了大

桥。”

杨扬惊讶地望着刘莹,原来刘莹竟

是为这件事生气。她没有辩解,汪雅蕾

说出来心里舒坦了,刘莹说出来心里也

一定舒坦,友谊的小船划着划着,又划

了回来,误会和真相都不重要了。

“老板有什么了不起,我要是当

了老板,绝不小肚鸡肠,额头上刻四个

字,理解万岁。”刘莹说。

“胖嘟嘟的我没有那个雄心壮志,

估计估计,这一辈子不是在工作就是

在找工作的路上,第一份工作丢了找

第二份,第二份工作丢了,再找第三

份……”杨扬说。

“呸呸呸,快呸。别浪费唾沫了,

送你们去车站。”汪雅蕾说。

“谁说走了,谁说走了?”

“就是吗,我压根儿没有购票。”

杨扬和刘莹一左一右,挟持着汪雅

蕾,嬉皮笑脸地叫嚷着,飞快地往桥下

跑去。

第6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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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人户

柳恋春

突然而至的坏消息,打了罗湖一

个措手不及。尽管再三告诫自己,一定

要把土地挖好,大概率以后就靠种地活

着了。而事实是,却心有不甘,在这样

纠结的心理下,挖土的成果惨不忍睹。

就跟很多事情一样,尽管努力了,想要

的结果却总是南辕北辙。“都变泥鳅黄

鳝了,未必还怕泥巴糊眼睛!”这是一

句无奈中含自励的话,罗湖用来给自己

打气,于是乎,手里加了一些力气,这

一锄头带着怨恨、带着失望后的不甘,

狠狠地挖下去,比先前的深度就多了一

些,正好符合深耕浅作的道理,发泄一

通后,罗湖苦笑:这样看来,自己其实

是深谙农道的,离农民又近了一步。提

起锄头,往后一甩,土坯脱离,在空中

翻了一个筋斗,“啪”的一声落地,贴锄

头光滑的那一面,仰面朝天地摔得稀烂。

挖了一会,罗湖就站着愣神。斜

坡地是最考农民功夫的,一个出色的农

民,在翻地的时候,人就像一个中心,

能够不移脚步地翻好锄把长度半径范围

内的土地。当然,这个不算什么,也就

只是一个入门级别。厉害的地方在于,

身后的土坯,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排

列整齐,如同仪仗队。这样的土坯,太

阳一晒,霜雪一打,就会慢慢融化,土

质松软,来年种什么,收成都不会差。

罗湖回望自己翻出的土坯,横七竖八地

挤在一团,全是破罐破摔的样子。土坯

多的地方,如同小孩子玩泥巴,层层重

叠,杂乱无章;土坯稀少的地方,东一

块西一块,拖泥带水。几处裸露着黄黄

的土层,就像一个人工挖出来的小池

塘。用于种植庄稼的土,颜色是黄中带

一点黑色,上面还有蚯蚓在蠕动,见着

土底,完全就是低劣产品了。罗湖看看

手掌,掌心猩红,皮肤发亮,火辣辣的

一丝痛感。翻出的土坯东躲西藏,东倒

西歪,厚薄不均,杂乱无章,这分明与

劳动不成正比,却正好和心境一致。罗

湖感到,自己可能还真不是种庄稼这块

料。不只是手疼,还有腰,也僵硬了,

这点力气活,对于一个农民来说,才哪

到哪啊?当身临其境实际操作的时候,

才真切地感受到,做农民最不容易,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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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还真怕泥巴糊眼睛。

连这点自留地都种不好,以后的

日子该怎么过?罗湖情绪低落,这块斜

坡地紧挨着家,中间间隔了几丛竹林。

因此,土地下放到户后,这块地就成了

罗湖家的自留地,周围竹林掩映,受光

不是很好,种庄稼没有应有收成,便专

门用来种植蔬菜了。一年到头,基本上

没有空闲过,大头菜、莴苣、西红柿、

辣椒、豇豆、豌豆、黄瓜、茄子……如

今,年关将至,正是翻挖的好时节。

竹林里传来母亲的声音:“罗湖,

来客了!”这一声喊,如同大赦,罗湖

答应着,扛上锄头就走了出来,地边的

胶鞋上正有几只蚂蚁在爬进爬出,罗湖

用锄头磕了磕鞋,蚂蚁们仓皇逃窜。他

扛着锄头,提着鞋子,就这样浑浑噩噩

地回家。

竹林边站了几个人。母亲指着一个中

年男人介绍:“这是你表舅!”又指着一

个中年妇女说:“这是你表娘!”最后

指着那个年轻姑娘说:“这是红梅!”

剩下一个小孩子,还没有等介绍,就冲

罗湖喊了起来:“哥哥!”母亲介绍:

“这是表舅的儿子,强生娃!”

这些客人,罗湖还是第一次见到。

不消说,是母亲老家杨家湾那边的亲

戚。父亲这边的亲戚,罗湖都认识。母

亲老家离这里有十多里地,只有母亲父

亲的生日,那边偶有亲戚来吃酒,叫走

人户。这么多年来,来过的亲戚也就那

么几个:外公外婆、幺舅、蔡表叔、刘

大汉、蒋幺爷……哪怕春节这样的日

子,母亲那边也很少有客人来。因此,

但凡来过的亲戚,罗湖心里是记得的。

对于陌生的亲戚,罗湖有一种天然的腼

腆,喊人的时候,就像蚊子叫,父亲多

次说:“罗湖娃咋像一个姑娘,说话都

害羞!”看见罗湖手提鞋子、肩扛锄

头,还垂头丧气的样子,母亲对罗湖的

表现,显然是不满意的。有客人来,你

怎么着也得把鞋子穿上吧?这样光着一

双脚板,裤腿挽到脚腕,让客人怎么看

呢?再看对方,一个一个穿的都是新

衣服,哪怕他表舅,穿的虽然不是新衣

服,可也是干干净净的呢子大衣。特别

是那个红梅,穿的是镇上最新款,夹克

上衣,红色喇叭裤,脚上是崭新的白网

鞋。这哪里是来走亲戚吃酒,完全就是

上北京开会的装扮。难怪,一行人都在

感觉良好地看着罗湖,眼神里,有那么

一点居高临下的意味。母亲的脸色,就

有点挂不住了,对着他们笑:“还是像

蚊子叫,说不听,没有长进!”表舅笑

着问:“多大了?”

母亲说:“马上就快十八岁了!”

表舅仍然笑笑,很大度的样子。红梅挎

着表娘,埋下头,专注地盯着自己的右

脚,她的右脚脚跟着地,脚尖在空中晃

来晃去,很有韵律,如同小船,在风浪

里颠簸着前进。

母亲安顿来客进了堂屋。这让罗湖

有点奇怪,以往,家里来客了,都是亲

戚们自行其是,要么帮着干活,要么自

己找地方坐。农村家庭,椅子板凳是足

够的。主人坐在哪里,一般就围在哪里

家长里短。这次却不一样,母亲把大家

带到了堂屋。农村的堂屋基本上大同小

异,一个石仓,用来装粮食;一个椭圆

形的扁桶,用来装一日三餐的稻米和包

谷米或者面条;中间一张四方桌,平时

来客吃饭的地方,没有来客的时候,一

家人就在灶房吃,端着碗,或站或坐,

各取所需。靠墙的位置放了八九张椅

子,这些椅子,是请木匠用自家山林的

松木制成的,加有半圆形的靠背,人坐

上去很舒服,平时家里人少,有几张椅

子少人坐,就落了灰。母亲脱下围腰,

把每一张椅子都耐心地“打”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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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着喊:“表哥,快坐!”

表舅坐了下来,看着很严肃。其他

人也学着表舅的样子,找座位坐了。红

梅小心地把坐的椅子往表娘旁边挪了

挪,没了杂音,像大事发生的前奏,气

氛很庄严。罗湖的家,是条石垒就的,

屋顶全是青瓦。虽然没有用石灰、水泥

勾缝,有的地方还露着巴掌大的缝隙,

但是,比起农村多数的茅草屋来说,还是

很显眼的。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那种。

表舅问:“罗老师没有回来?”

母亲回答:“这周不回来,要开

会!”表舅望着红梅,意味深长地“哦”

了一声。罗湖的父亲,是公社中学教师,

一般情况下,每周回来一次,这周恰逢

有事,就没有回来。罗湖还有一个妹妹,

也在公社中学读书,住校,理想是考上县

里的中师,为了这个理想,一个月才回

来一次。罗湖也是一周回来一次,平时,

家里就只母亲一个人。母亲把这些情况说

了,表舅不住地点头。

突然,表舅问:“那是什么?”

大家顺着他的目光,就看见了放

在石仓边的脚踏风琴。这台风琴,放在

一个农村家庭,确实很突兀,鹤立鸡群

般显眼。一进入堂屋,他们都看见了,

还以为是什么新式家具。在他们心里,

确实是把风琴当成了家具,比如立柜、

课桌什么的,只不过,那黑色的油漆,

实在是过于油亮,比起农村的土漆,简

直是亮闪闪得晃眼。见过电风扇、收音

机、手电筒等新鲜玩意,这个稀奇古怪

的东西有什么用,他们还从来没有见

过。这样问,也是确认的意思。

母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

只是听过罗湖演奏,平时罗湖回到家,

除了下地象征性地帮母亲干点农活,就

宅在家里,摆弄这台风琴。母亲不懂音

乐,但喜欢听罗湖演奏出来的声音。对

于这个物件,母亲却叫不出名字,就看

罗湖。这个时候,罗湖就像变了一个

人,他说;“那是脚踏风琴,是教学生

唱歌用的!”

真是出乎大家意料,在农村,他们

只见过笛子、口琴、二胡。这些乐器,

还是在区里或者县城读书的学生带回来

的,能买得起的人家很少。再说了,不

能当吃当喝,买起又有什么作用。而这

个风琴,相比较就太不一般了。风琴其

实也不是罗湖家的,是村小学搬迁后,

怕丢失或者被耗子损坏,学校委托父亲

带回家暂时保管的。表舅一家都来了兴

趣,笑眯眯地看着罗湖,特别是红梅,

抬起娇羞的脸,眼神充满了羡慕与期

待。

母亲也眼巴巴地望着罗湖,罗湖

的脑袋顿觉不知所措,和在学校上课比

起来,完全判若两人。在学生面前,他

口若悬河,唱起歌来,声音高亢嘹亮。

但却怎么都改不了在陌生人面前缩手缩

脚的毛病,特别是今天,好像做任何事

情都心慌气急、懵懵懂懂的不在状态。

罗湖就这样恍恍惚惚的,光着一双多彩

的脚板走向风琴,不知道是冻红的还是

泥巴的颜色,总之,看着就是一个刚下

田埂还没有洗脚的农民样子。罗湖坐

在了风琴前,慢悠悠地掀开乌黑的盖

子,手颤抖了一下,他告诫自己,冷

静。好在没有人注意他的紧张,大家

的目光被里面露出来的一排黑白相间

的键盘吸引住了。

罗湖定定神,双脚放在踏板上,

风箱有一个破口,漏风。“啪嗒啪嗒啪

嗒”踩了三五下,才感觉到风琴的启

动。于是,罗湖一下就进入了教学状

态,扯出喇叭,手往键盘上一按,声音

就出来了。应该说,罗湖是一个很聪慧

的青年,口琴、笛子,甚至风琴,找到

简谱,他就能自学成才,农村的学生,

对语文数学不感兴趣,却唯独对他的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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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课,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每一次音

乐课,就是全班的大联欢。他弹奏的是

《北国之春》,当时在农村,年轻人都

会唱。音乐一响,罗湖就进入了状态,

口里也跟着哼哼起来。渐渐地,红梅也

跟着哼哼了起来。表舅歪着头,笑眯眯

地看了一眼红梅,心满意足地把双手握

在一起,似在为罗湖加油。一曲弹罢,

已经渐入佳境,罗湖准备弹奏《牡丹之

歌》的时候,表舅却站了起来,他对罗

湖这个表演,没有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但还是不失礼貌地赞赏了一句:“好

听!”

罗湖的演奏,告一段落。表舅起身

走向灶房,一家人跟在身后。灶房一隔

为二,一边是土灶、水缸、小饭桌。碗

柜上,还有一大坛白花花的猪油。灶台

上方,吊着几块肥瘦适中的腊肉,还有

一个腊猪头。锅里是满满的耙红苕和玉

米面,这是给猪催肥的好伙食,它们是

猪的晚餐。另外一边,是猪圈。

听见声音,猪叫了起来,以为是主

人来喂食,两头猪还在圈里互相拱来拱

去地抢占有利位置。表舅看着这两头年

猪,像主人一样拿起瓢,舀了一瓢红苕

倒进猪槽,两头猪便争抢了起来,“哼

哧哼哧”地吃得欢实,表娘说:“咦,

怕有三百斤一个的!”两头猪表明,罗

湖家的年是丰盛的,甚至可以说,这也

是一年到头不缺肉吃的保证。

表舅在一头年猪的背上掐了一下,

沉稳地纠正:“恐怕不止!”罗湖跟在

后面,有一些恍惚。看见他们站成一排

认认真真地看猪,觉得他们有点像南来

北往的乡村猪贩子,可是,又没有见他

们问价。再说,谁都知道,罗湖家每年

只喂两头猪,是不会卖的年猪。他们对

不卖的年猪这样上心,真是费解。

看完灶房,进入过道间。这间房

里,住的是父亲母亲。床上是干干净净

的两床铺盖,大冬天,盖着肯定不冷,

下面垫着一层干爽的谷草,铺的是针脚

均匀的草席。床的旁边,放了几个泡菜

坛,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泡菜味道。

坛沿水清澈,听见人的走动,泡菜坛

“咕嘟咕嘟”地连冒了几个泡。

往直走,又到了堂屋。

表舅没有坐下来,也没有再看风

琴,而是走近了石仓。在农村,耗子特

别多,一般的木制家具,都会被耗子咬

得缺轮少廓。特别是粮食储备,很伤脑

筋。石仓便在农村应运而生,依托一面

墙,加一道石墙,隔成一间长方形的小

屋子,加上几块撤卸木板,就成了门。

粮食放在里面,耗子使尽浑身解数,也

无能为力。再硬的嘴,也不可能咬得动

石头。这个时节,多数家庭石仓里面基

本上没有多少粮食可装,虽然断粮的是

极少数,但是要说余粮,也就不多了,

开关仓门太麻烦,简单的柜子就可以装

下。特别是土地没有承包到户以前,石

仓的门,多半都是敞开的,里面什么都

没有,就是耗子钻进去也会徒劳无功,

在里面瞎折腾消耗体力,出来的时候,

都会脚步紊乱,摇摇晃晃。

可是,罗湖家的石仓门,却上了锁。

母亲正要开锁,表舅用手势制止了。他

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就在仓门上磕

碰,上面传来空洞的声音,表舅便逐一

往下,到第三块板子的时候,传来了沉

闷的响声,表舅看看高度,很满意地笑

了:“不简单!”

表舅他们又在其他两个房间转了

转,看见几本小人书,这在农村家庭,

除了孩子作业本,家里有字的纸都很

少,小人书更加少见,表舅随手翻了

翻,尽管什么也看不懂,但还是露出了

异常满意的神色。他笑眯眯地对罗湖母

亲说:“表妹,你家真是一个勤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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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母亲谦虚地答道:“农村人嘛,

哪有不吃苦的!”

其实,母亲这样的回答,确实是过

于谦虚了。罗湖父亲是人民教师,地地

道道的公家人,每个月有固定的工资,

还有供应粮,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旱

涝保收,这就超出了大部分的农村家

庭,所谓“半工半农,辈子不穷”,在

农村,这样的家庭是极少数的,也是令

人羡慕的。再加上,母亲勤劳地操持着

家里的土地,可以说,罗湖自从出生以

来,就没有挨过饿。出生在这样的家

庭,罗湖和妹妹都是幸运的。但是,人

往高处走,也是人们的追求。尤其是父

亲,眼界也与农民不一样,自然更加明

白工农的差距,绞尽脑汁地要让罗湖跳

出农门。于是,在罗湖没有考上大学

后,父亲就找到学校领导,安排罗湖

进了村里小学当代课老师,每月拿着

二十七元的工资。

按说,父亲的思路是清晰的,也

是可行的。妹妹的学习成绩很好,考一

个中师没有什么问题。罗湖的前途,就

成了父亲母亲最操心的事情了。目前来

看,罗湖虽然是一个代课老师,其实未

来可期。父亲总会退休的,不管几年,

罗湖都已经站在了队列的第一位。“久

坐吃好面”,等等也没有关系,反正事

情明摆着,想跑也跑不了,时间一到,

罗湖顺理成章地接班,只是早晚问题,

从此跳出农门,成为拿工资、吃供应粮

的公家人。政策就是这样的,父亲学校

的老教师退休后,接班的孩子,去县教

师进修学校培训一下就当了老师,最不

济的也当了炊事员,要么敲钟打杂……

总之,一接班,就告别农活,告别土

地,就成了与农民完全不一样的人了。

母亲对外的宣传也是这样:“我们罗湖

娃,以后就接他老汉的班算了!”有时

候,母亲在亲戚家吃多了点酒,就吹得

更加邪乎:“还修什么房子,以后罗湖

娃的房子是楼房,国家修的。”经过口

口相传,可以说,罗湖接班当公家人的

消息,尽人皆知,也因此,大队里的适

龄姑娘,在暗恋了罗湖一段时间后,也

都知趣地选择了放弃。试想,人家每天

穿得干干净净的,太阳晒不着,雨也淋

不着,从此就可以宣告,彻底告别土

地和农村了。一个农村姑娘哪里还挨得

着,那个时候,罗湖找老婆,最起码也

是找一个供销社的服务员、公社的广播

员、打字员,两口子下班后,每天都

牵手在街上走来走去,过着蜜一样的生

活,多好,那才叫般配!

在外人眼里风风光光的家庭,昨天

下午却有了意外。

父亲昨天下午回了一趟家,神情很

沮丧,三个人商量着罗湖的大事。父亲

悠悠地叹道:“政策变了,不容许接班

了!”

晴天霹雳把母亲一下就打懵了,母

亲眼神无助地看看父亲,又看看罗湖。

在心里哀叹:“完了,牛皮吹破了,以

后在全大队、全公社还怎么见人?”罗

湖的脑袋“嗡”的一声,也跟着懵了。

在大事面前,母亲总是着急忙慌。却也

最为上心,这不仅是儿子的前程,也事

关自己的面子。

母亲试探着问:“代课,让罗湖一

直代下去,可以转正吧!”母亲虽然很

少过问父亲工作上的事情,但是,父亲

总爱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好消息告诉

母亲,这让母亲在关键时刻能够给父亲

出谋划策。比如,每年全县都有那么一

两个代课教师,通过一定的考试,可以

转正。

父亲望了一眼罗湖,口气很失望:

“想都莫想!”罗湖明白父亲的意思,

全县每年等着转正的代课教师不知道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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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排在罗湖前面的却更加深不见

底。以罗湖代课的资历和条件,还不包

括冷不丁冒出来的领导关系插队,这样

排下去,何时是一个头?恐怕是胡子都

白了,还不一定转得了。

母亲一失望就开始抽泣:“未必我

罗湖娃就是一个挖蛴蚂(青蛙)脑壳的

命?”母亲的情绪,影响了罗湖,他感

觉到,父亲规划的一片蓝天,本来晴空

万里,一瞬间却布满了乌云,他像一只

苍鹰,在黑沉沉的天空里飞着,却看不

见什么才是远方。

父亲说:“我再问问,想想办法,

看有没有其他希望!”

罗湖明白,自己当公家人的希望

破灭了。他知道父亲的能耐。父亲是一

个只管踏踏实实教书的人,他教出的学

生,也算优秀,如果没有这样骄人的教

学成绩,他也不可能调到公社中学当教

师。三年前吧,学校需要一个临聘炊事

员,父亲向校长极力推荐了母亲,几个

知道内情的老师,也跟着帮腔。按说,

母亲不但勤劳,而且做得一手好菜,就

算平平常常的萝卜、白菜,她也会变着

法子弄出好味道,她做炊事员是最合

适的。但是,因为炊事员每一个月有

二十二元五角的工资,这个差事就落到

了公社副书记的姨妹手里,据说,那个

姨妹做出来的饭菜像猪食,可是人家仍

然稳稳当当地当着,每一个月的工资一

分不少。要把罗湖转正,比把母亲扶到

临聘炊事员的位置,难度增加一百倍,

可想而知,对于父亲说的想想办法,实

际上就是一个搪塞或者借口。

于是,在独自挖土的时候,罗湖

才显得那样的心事重重。他的表现,就

有点狗急跳墙的无奈,甚至夹杂着那么

一点心酸。如果自此跳不出农门,那

么,他的一生,终将和地地道道的农民

一样,娶一个农村女人做老婆,然后再

生一个娃,一年到头在土里刨食,与土

地相依为命,过着看天吃饭的日子。儿

孙也和自己一样,延续着这样的人生轨

迹。对于讨老婆,罗湖不必太担心,毕

竟,他的家庭条件摆在这里,争着嫁的

女人,应该有的是。愁的是,如何才能

跳出农门。

表舅他们要走了,心事重重的母

亲,才恍惚回过神来。连忙说:“就在

这里吃饭!”边说,边去取腊猪头。罗

湖也反应过来,对嘛,这才是待客的样

子,每次家里来客,都是母亲最忙活

的,吃什么,都是母亲做主。还有,灶

台上挂的腊肉虽然不少,但是每一块母

亲都有计划,因此,来人来客怎么接

待,母亲早已经是有安排的。腊猪头和

腊心舌,本来是留着过年的,母亲却取

了下来,证明母亲把招待表舅,当成了

过年一样的大事。这样高规格的招待,

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是需要配合的。

罗湖便去抱谷草,谷草火苗猛烈,是烧

腊猪头最好的材料,大火一烧,不但烧

去了猪毛,还能够把腊猪头的猪皮烧起

泡,这样煮起来就减少了时间,味道也

更加软糯。

母子俩的忙碌,被表舅很正式地

阻止了,母亲一脸尴尬,表舅说:“表

妹,不要客气。今天真要回去,我们过

几天再来,下次来就喝喜酒了!”此时

罗湖疑惑地看向母亲,母亲却在看红

梅,红梅的脸涨得更加嫣红,像苹果。

红梅的眼睛水汪汪的,却没有看母亲,

而是在偷看几步外的罗湖。

母亲难舍难分地送别着表舅一行,

红梅和表娘仍然手牵手地走在最前面,

像赶集回家的一对姊妹。表舅有意落在

队伍的后面,不时与母亲耳语,母亲一

个劲地点头。直到把大家送到垭口,在

表舅的一再坚持下,母亲才站定,目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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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舅他们走远。

罗湖远远地站着,看见表舅他们往

杨家湾方向走去,红梅和表娘一路打闹

着,红梅悄悄地转身一瞥,似乎还对着

罗湖笑了一下。

翻过年,罗湖去了部队。但是,这

次家里来客却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主

要是客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像检查工

作的检查组,说干了什么吧,却又像什

么都没有干。说没有干什么吧,却又磨

蹭了三个多小时。

多年后,罗湖穿着军官服英姿飒

爽地带着城市里土生土长的新婚妻子项

燕回家探亲。母亲最先忙碌的还是去取

腊猪头。罗湖笑着问:“妈,表舅他们

那次来,到底是搞哪样,感觉神秘兮兮

的!”

母亲望了新儿媳一眼,欲言又止。

项燕也在笑眯眯地看着婆婆,说:“说

嘛,我不会怪的!”罗湖给老婆讲过,

自己在教室里演奏脚踏风琴无数次,都

感觉良好。唯一的一次遗憾却是在家

里,不知道是紧张,还是什么,反正,

自己认为是出了大丑,很失败。说的就

是表舅他们来家的这次。

母亲说:“哪是什么表舅,是来给

你做媒的!那天是来看人户!”罗湖知

道,农村最盛行的是走人户,哪家有什

么红白喜事,修房造屋等大事,都会互

相走动,为的是表达心意。没有想到的

是,平时很少见的看人户,却在自己身

上,不声不响地来了这么一次。而且这

唯一的一次,他们都心知肚明,却唯独

把当事人罗湖蒙在鼓里。更加没有想到

的是,自己在十八岁的时候,就开始走

桃花运。当然,那个时候的农村,这个

年龄说媳妇的不少,但是,在罗湖家应

该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因为父母亲和

罗湖,一门心思的是考虑罗湖的前程,

即先立业再成家。

项燕问:“妈,啥叫看人户?”

罗湖抢答:“就是相亲的意思!”

项燕不依不饶地追问:“表舅他们

没有看上我们罗湖?”

母亲谨慎地回答:“据你表舅说,

其实,人也看上了,家也看上的!”

罗湖却疑惑了:“表舅说过,过几

天来喝喜酒,那为什么没有后来呢?”

母亲吞吞吐吐地说:“红梅那女子

你见过,人长得漂亮,也能干,就是心

高气傲,非公家人不嫁,得知你不能接

班后,就犹豫了,后来,嫁给了公社窑

罐厂的工人。”窑罐厂是公社企业,专

门生产每家每户都需要的坛坛罐罐。那

个时候,公社企业还有煤窑、鞭炮厂、

打铁厂、造纸厂,应该说,在这些地方

上班的人,身份和待遇,都介于工人和

农民之间。对于红梅的现状,母亲好像

不愿意再多说什么。

项燕双手一拍,在罗湖肩膀上打了

一下:“幸好红梅没有看上你!”

罗湖哭笑不得。

项燕坏笑着问:“妈,你说我和红

梅,哪个漂亮?”

母亲低着头、小着声音回答:“你

们两个都漂亮!”

罗湖正准备制止项燕的胡闹,项燕

却说:“妈,你还没有好好看我,怎么

就认为我也漂亮了!”

母亲不好意思地抬起头,看着项燕,

看得项燕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随即,脸

蛋开始慢慢泛红。母亲惊讶:“咦,还

别说,你们两个笑起来还真有点像!”

罗湖再看项燕,项燕水汪汪的大眼

望着他,娇羞地笑。罗湖努力回忆着当

初红梅回头的情景,却怎么都难确认

红梅和项燕两张脸的相似度,他实在

不敢肯定,红梅回头的时候,究竟笑

过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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凿墙

孙剑

陈白狗拿着一张一百元在黄昏的

余光里照了一遍又一遍,他看看上面的

金线,又摸摸钞票头像上的纹路,并上

下拍打起来,但就是没有他所预见的那

种“啪啪”的响声。他心里猛“咯噔”

一下,兀自嘀咕了一句:“娘的,假

的。”一股热血冲到了额头,上嘴唇包

在下嘴唇里努着嘴闷头闷脑晃进了自家

屋子。

照理说干了几十年活,陈白狗是不

会犯这种错误的。但陈白狗感觉自己今

天犯了,这纸币软塌塌的就是不对劲。

陈白狗四十出头,身子骨瘦削,

但力气有。他做的是凿墙工。凿墙这活

很简单,就是在电工画好的线上把墙面

凿开,以便将线埋进线槽。这活不用动

多少脑子,就是凿墙。最多应主人家需

要,在厨房或卫生间开一道门或换一道

门而已。

今天陈白狗手上的这张一百元是白

天装修人家付给他的,一共六百。主人

家夫妻两个都是公务员,在机关上班。

付钱的时候,女主人说钱是刚从银行取

的,陈白狗毫无怀疑地将钱草草一数就

装了口袋。但眼前的事实,他怀疑这张

是假币。他在手里掂了好一会儿,就是

找不到他所期望的那种“啪啪啪”的清

脆来。

陈白狗寻思着想去镇上信用社让工

作人员瞧瞧真假,但天色已暗,又想起

别人说过,如果让银行看到假币,可能

会没收,弄不好还会报警。他就放弃了

去信用社的打算,但看着这假币,心里

感觉真像吃了一只苍蝇。

他左思右想,想到村里的小店老刘

那里有识别假币的机器,可是这年头假

币有时先进得连机器也无法识别,也许机

器本身就是水货,这刘老头子有了机器,

还是经常收到假钞,他就不屑让他看。

陈白狗觉得该去一下市里,不管怎

么说,这钱确确实实是人家给的,他要

澄清一下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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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迅即从屋里推了电瓶车,屁股

挪了上去。妻子看看他不对劲。忙问:

“去哪里?”“别烦!”陈白狗手头上

的油门一旋转,出了院子。

日头已经西垂,有几朵云絮浮在天

际。陈白狗的心思也沉浮不定,油门拉

得快,村里几只狗不理解平时骑车慢吞

吞的陈白狗今天为何骑得如此快,就跑

出来竞相追赶。

陈白狗直奔市区,他要和女主人当

面对质,把钱换回来。什么狗屁公务

员,弄假钱唬人,别以为老子是吃素

的。陈白狗一路骑车,心里嘀咕。骑了大

约半小时,小区隐约在前。他停了下来摸

出手机,他要让对方心里先有个数。

陈白狗窝着点气,但态度转变成

亲切,说了假钞的事。对方说,不是假

的,白天刚从银行取的。陈白狗觉得在

电话里一时说不清楚,就和人家说,我来

市区了。对方还想说什么,陈白狗将大拇

指在手机的红色键上狠狠地摁了一下。

陈白狗到了主人家的车库,他知

道主人家因为装修住车库。可车库里没

人,他就拨对方电话,电话也不通。

这时,他的热血沸腾起来,刺在

了头皮骨上。这不是明摆着耍人吗?知

道我来,竟然走了,电话也不接,啥意

思?他怀疑人家是有意识地欺骗他,现

在心虚,跑了。

陈白狗奔了主人家的三楼,走在楼

梯上,想着一百元可以买甜的可以买咸

的,但今天自己汗水换来的竟是一张假

币,他的腿不禁有点酥软。

他从裤袋里拿出来摸了摸,看了

看,假的无疑,他越来越自信,越来越

气愤。

到了楼上,他敲了一阵门,没人答

应,他就狠狠地踢起了门。“嘭嘭嘭”

的回声很大,踢出楼下的几个人头来。

“你做啥?”“没啥。”“没啥踢什么

门?”陈白狗也不多说,匆匆下了楼。

他又开始拨主人家的电话,拨了几十

个,没人接。

城市里,华灯初上,这些路灯陈白

狗再熟悉不过,昔日回来晚了,骑车穿

梭在明晃晃的灯光下,他心里觉得暖暖

的。此刻陈白狗走在城市的夜色里,感

到有点悲哀。

他这个工作是零活,一般当天完工

当天结清钱款。虽然他有时嫉妒城里人

高楼大厦的生活,尤其看到人家豪华的

公寓楼别墅,他心里也有过不平衡。他

有时想起小时学到的一篇课文,说一个

养蚕的看到市里人家穿蚕丝的衣服,自

己养蚕的却穿不起,心里不舒服,哭哭

啼啼起来。陈白狗有时想想自己一个凿

墙头的一年到头凿商品房,自己却住不

起商品房,也懊恼过,但每次拿着现钱

回家,心中一乐,就不再瞎想。更多的

时候还哼几句小曲。但现在他除了懊恼

就是懊恼。他推着电瓶车在路上走,也

不骑,手里继续拨打电话。

好不容易打通了,陈白狗嚷了起来:

“你们什么意思,知道我来,竟躲着,电

话也不接。”

女主人说:“陈师傅你误会了,我们

在市里和朋友吃饭,不在家。刚才电话没

听到,钱是银行取的,不会假的。”

女人随后跟丈夫说:“这个凿墙的

人真拎不清,钱我是从银行取的,他竟

然说假的。”

“你们现在在哪,我们见一下面,

当面对对钱。”陈白狗说。

男主人发话说:“陈师傅,俗话说

钱不过手,你当时不说,现在谁知道这

张钱是谁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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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白狗来气了:“我今天撒谎的话,

就让车子撞死,说话要凭良心的。”

男主人也发狠了:“你这人是不是有

毛病,当时怎么不说,过后谁承认。”

陈白狗火了:“咱等着瞧。”

随后把电话挂了。陈白狗还想说

说什么,只听到“嘟嘟嘟”的回音。陈

白狗越想越愤怒。这时他老婆打来电话

说:“你这死人和哪个女人通电话这么

长时间,打你一百个电话都是忙音?”

陈白狗正在气头上:“烦什么烦。”

陈白狗怏怏地在路上转了好久才回

家。夜渐深,如一口深井。

第二天,水电工王师傅到了施工现

场,看看墙头凿得如何?王师傅指着墙

头和女主人说,“你瞧,我喊的凿墙工

凿得不错吧。”

女主人想起昨天的事,牵强地“嗯

嗯”应答。王师傅瞧了一阵以后,说应

该再补凿几道线,再喊一下陈师傅吧。

女主人有点尴尬,顺便把昨天的误

会一讲,说喊其他人可不可以?

“放心好了,肯定来。你们已经把

活包给他做了,反正出这么多钱,我打

电话叫他。”王师傅说。

王师傅打起了陈白狗的电话。

陈白狗在电话里叽里咕噜说了昨天

的事。水电工王师傅听了有点不耐烦,

就说,“你眼睛长屁股了是不是,当时

怎么不看看清楚,我只问一句,你到底

来不来,你赶快凿完,我还得排线,不

来的话,以后有活我就喊别人不喊你

了。”

撂下这几句话,水电工王师傅将手

机往口袋潇洒地一插,说:“这小子不

来,我扒了他的皮。自己不长眼睛。怪谁

啊?”

水电工王师傅显然比陈白狗底气足

多了,身上也干净。不像陈白狗,一凿

墙,人就像从泥土里爬出来似的。

“绝对不会假,我从银行取的。”

女主人说,“咱装修,这么多钱都花

了,还计较这一百吗?这个人素质怎么

这么差劲。”

不知道水电工王师傅真的有事,还

是不想参与他们之间的纠葛。说要去其

他工地看看,就走了。

女主人忙打电话给上班的男人,

说了补凿几道线的事。男人说:“怕个

啥?如果这人拎不清,你就报警。”

“笃、笃、笃”“砰、砰、砰”陈白

狗凿墙的声音很响,烟尘不断。

女主人离得远远的,既怕他砸坏墙

头,又怕他砸人。最后感到烟灰太浓,

下了楼。

陈白狗身上沾满了水泥和石灰的

粉末。他戴着一顶帽子,这种帽子是窑

上工人经常戴的那种,有两个耳朵垂下

来,像日本兵的帽子。现在上面沾满了

白灰。陈白狗像在战场上穿梭,“叮叮

当”“叮叮当”凿着工事,这种声音异

常刺耳。

虽然是补凿几道线,陈白狗还是用

了一两个小时,忙完了他又看看其他的

线槽,不满意的,他重新做了修补,他

做的虽然是粗活,但在他的眼里心里,

他都要把它做成艺术品,让人家无可挑

剔。至于假币,他也不想再计较了,只

想早点做完再赶下一家。

完工后,他将榔头锤子等一点点放

回工具包。这时女主人听听楼上没了声

音,上了楼来。

女主人仔细看看墙面,看看有什

么不对劲的地方。陈白狗嘴巴撅着说:

“放心吧,没砸坏。”

随后陈白狗将工具包往肩上一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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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里拿着锤子榔头下了楼去。女主人也

下了楼来。

陈白狗将小的工具放进车子的后备

箱,大的锤子放在踏板上。回头看看女

主人,女主人已钻进车库,陈白狗心里

有点寒,他觉得这种人家真的很势利,

连水也不给喝,气愤。他的脸上表示出

不屑和轻蔑,有啥了不起。

在他挪上车子的时候,女主人从车

库里出来喊住了他。

“给。”女主人手里拿着一张崭新

的一百。

这是陈白狗没想到的。

陈白狗尴尬地站在那里。顿了一会

儿,说:“算了,就算我白忙活一天好

了,再说我当时也没看清楚。”

想着昨天踢门的事,他脸上有点热

辣。陈白狗嘴里推让,心里又渴望这张

真币,他下意识地去摸口袋里的假币,

但那张假币没带在身上。昨晚经老婆一

番劝导,想想自己走眼,就不打算换

了,随手给了老婆。

陈白狗摸不出假币,支支吾吾地

说,“那张假的给老婆了。”

“换不换无所谓的,这钱就算今天

的工资吧。”女主人说。

“这怎么行,今天是补凿,是我应

该做的活。”陈白狗将钱退了回去。

这时有人经过,看到昨晚踢门的陈

白狗和女主人为一张钱推来推去,感到

很是奇怪,就凑上来和女主人说,“我

说小敏啊,我早晨说的那个踢门的人就

是他。”女主人笑笑说:“知道了。”

这时陈白狗的脸红到了颈脖。

经不住女主人的推让,陈白狗有点

不好意思地拿了钱。

车子骑到半路的时候,陈白狗的老

婆打了电话给他,告诉他钱是真的,早

晨去信用社让人瞧了,不假。

“啥?死老太婆怎么不早说。”

想想自己从昨晚到今天独脚戏般地

折腾。他心里堵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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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利院的灯光

华杉

1

村里建起了福利院,桂山大叔好不

羡慕。

每天吃过晚饭,桂山大叔都会来到

村子头边。远处的山峰已变成黛青色,

前方福利院里的灯光亮成一片,把福利

院耀得透透清。

听说住进福利院的都是孤寡老人。

他们什么也不用做,饭熟了只管吃,瞌

睡来了尽管睡,有电视看,有棋牌娱乐

室,有健身场地,还有村卫生室的医务

人员定期给他们做检查,住在福利院里

舒服得很。

桂山大叔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才回

到自己那冷清清的屋里去睡觉。

2

桂山大叔起床时,雨还在下。这场

雨从昨晚就开始下了,已经半晌午了还

没停,看来要下一天了。

这是一场喜雨,雨就这么不大不

小不紧不慢地下,最容易下透。今年开

春以来就没怎么下雨,这场雨让靠天而

活的崎山村人很高兴,小麦眼看着欠收

了,如果没有这场雨,估计秋粮也种不

上了。

然而视地如命的桂山大叔,并没有

因为这场雨而心情好起来,相反,这种

阴雨天让他闷得慌。他苍白着脸艰难地从

沙发上坐了起来,拿起靠在沙发扶手边的

一根树棍,拄着一步一步走出了家门。

雨还在下着,已经进入五月了,绵

绵密密的雨点落到身上,还是让桂山大

叔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这鬼天气,前几

天热得要命,都穿上了半袖衫,这一场

雨又变得冷了起来,穿了褂子还觉得

冷。泥土院子有些滑,尽管他很小心还

是差点摔倒。他在大门口站定,确切

说,是在大路边站定,因为他家院子没

有盖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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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山大叔就这么淋着雨站着,看

着不远处的大崎山,雾腾腾灰蒙蒙的,

不清爽不透亮,只能看得见大崎山的起

起伏伏的轮廓,就像桂山大叔此刻的心

情,阴郁,一点也不敞亮。桂山大叔想

不通,这大崎山养育了生活在其中的祖

祖辈辈无数代人,为什么却让自己过不

了这个坎?他一辈子在这座山里劳作,

数不清的汗水滴在了这块土地上,这块

土地却并没有给予他太多的恩赐。

桂山大叔一个人看着想着,这时住

对面的松山老汉出了家门,走到了他家

院子的大门下。松山老汉的家从家门口

到院门口都被水泥硬化了,松山家的红

漆大门很大很漂亮,好几次桂山大叔都

看着松山家的大门发呆,他很想等有一

天把自家的院子盖好后也买一副这样的

大门。

松山老汉甩着手,两只脚擦地走

着,他的那只小黄狗蹦跳着跟在后面。

小黄狗看见桂山大叔兴奋地跑了过来,

欢快地摇着尾巴。

唉,都老了!看松山老汉的两条腿

都抬不起来,走路都要擦着地,再看着

自己不也是走路要靠这根树棍吗,毕竟

都七十多岁的人了。他俩曾是村里有名

的壮劳力,地里的活样样拿得下,吃饭

狼吞虎咽,走路虎虎生风,干起活来也

不省力气比着干,那年修水库,他俩都

光着膀子比赛扛大石头,引得那些大姑

娘小媳妇一阵阵喝彩。

桂山,下这么大雨你怎么站在路上

呀?过这边大门下坐坐。松山老汉向桂

山打着招呼。

桂山大叔说,不用了,我站一会儿

就回去的。

桂山大叔与松山老汉两家做了一辈

子邻居了,原先在山头上就是邻居,后

来政府为了脱贫攻坚,将山上的小塆人

家都搬迁到山脚集中建房,两家又住了

对门,这邻居都住得亲了。

哦,我家国祥说要回来,我在门口

等等他。说起儿子国祥来,松山老汉就

难掩其笑意。

桂山大叔由衷地说,是啊,你真养

了一个好儿子!

松山老汉的儿子国祥在县城当干

部,至于什么干部,桂山大叔老了,还

真说不上来,不过逢年过节,有很多人

会来看望松山老汉。俗话说,前三十年

看父的敬子,后三十年看子的敬父呢。

桂山大叔跟松山老汉都是一辈子

老实巴交的农民,都没有为儿女们带来

什么荣耀,尤其是松山老汉,家里人口

多,无论怎么干都是穷,都遭人耻笑,

连小孩子都敢叫他的小名儿。现在松山

老汉的儿子可为他的父亲带来了荣耀,

松山老汉姓林,许多来看他的人都叫他

林老。松山老汉喜于在他的那些老哥们

面前吹嘘他的儿子,今天说儿子给他买

了衣裳,明天说儿子给他买了什么补

品,后天又说他儿子领他逛了什么风

景,他们听得耳朵都起了茧,但从心底

里还是很羡慕。

对于松山老汉儿子国祥的孝顺,桂

山大叔可是时常看见的。国祥每个星期

至少都回来看他的父母一次,回来就是

大包小包的,车后备厢里的东西要两三

次才能搬完。国祥要接他的父母进城去

享福,可是松山老汉两口子在城里住不

下一个星期就要回家,国祥只好顺着他

们。每次回来国祥也不闲着,扫院子,

做饭,洗衣,劈柴,总是把家里弄得顺

顺当当才离开。

最令桂山大叔羡慕的是,国祥把松

山老汉两口子的身体特别当回事,时不

时地领着他们到县医院去体检,每年冬

季国祥都要为他父母抓几副滋补的中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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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老两口有个头痛脑热的要么一溜烟

领医生回来看病,要么一溜烟接到城里

看病。松山老汉的老伴得了两次差点要

命的病,都因为救治及时才从阎王爷手

里被拉了回来。

正想着国祥,国祥开着车回来了。

小黄狗眼睛发亮,一下子蹿了出去迎接

国祥,松山老汉也张开没牙的嘴笑了,

脸上荡开一条一条的纹儿,每条纹里都

是幸福和满足。

国祥给他父母买了两箱康师傅方便

面,两箱牛奶,还有一些蔬菜、豆腐、

排骨什么的,好像还有一双鞋。松山老

汉的老伴在院子里接着儿子的东西嚷嚷

着,老天爷,你又买了这么多东西,你

那钱就不是钱呀,我们老两口咋吃得完

呢?桂山大叔听得出来,这抱怨声里有

自豪有幸福。

唉,桂山大叔从心里长长地叹了一

口气,这人比人还真是气死人!

3

崎山村位于雄伟的大崎山山脉的怀

抱之中。村子占地面积不小,村民们却

住得异常分散,十年前,三两户人住在

一个塆里。那会儿,山山岭岭有背着书

包跑动的孩子,大山的角角落落有辛勤

劳作的青壮年,时常有牛羊鸡狗的叫声

在村子的上空回响,谁家有个红白事全

村男女老少都出动,十里八乡的发生个

什么事大家都热心关注,是怎样的生气

勃勃!

现在的村庄死气沉沉,只剩下一些

老人了。前些年只是村里的男人出去到

山外的钢构厂、织布厂打工,女人跟他

们的孩子们都还守在村里。那个时候,

这个村子里白天晚上还能够听见男人们上

下班的摩托车声,以及孩子们的玩闹声。

然而这些年,村子里的小学撤了,

大山里留不住老师,七八岁的孩子就得

去十几里外的乡中心小学住校念书。家

长们不放心,陆陆续续地,女人们也带

着他们的孩子在男人打工的县城,租房

子陪读。村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只有在

夏种收秋的时候,那些出了山的男人女

人们才回来干活。在外面打工毕竟挣得

不多,除去开支所剩无几,要活下去还

离不了土地。

桂山大叔的家是一溜四间大瓦房,

儿子盖起这房子没住两年,就像村里的

其他人家一样,领着媳妇和两个孩子去

了县城,这么大的院子平时就桂山大叔

一个人居住。

桂山大叔出来时,他的儿子跟两个

女儿刚走。

今年进入春天以来,桂山大叔就老

感觉头晕心慌,右半边身子麻。去年崎

山村与隔壁村合并,村医务室也并到隔

壁村去了,交通又不便,看病都困难。

儿子回来几次他都跟儿子说了,希望儿

子能领着他去乡医院看看。可是儿子每

次都说忙,等闲下来再领他去看病。问

得多了,儿子就会没好气地说,什么毛

病也没有,就是上火了,少干点活吃点

药歇歇就好了。

桂山大叔心里很失望。看人家松山

老汉的儿子多孝顺,我那儿子没钱吧,

人就不能多回来几趟吗?常常一连两三

个月都不回来一次。现在村里建了福利

院,孤寡老人都进福利院享清福去了。

唉,只有自己连个孤寡老人都不如。

从春到夏,桂山大叔的症状一点也

没有减轻,不得不拄上树棍。这样下去

哪能行?瘫了怎么办?他决定自己去县

医院看病。于是他乘坐塆里一个在乡里

打工的年轻人的摩托车出了山,到了大

路口,要进县城还得坐两个小时的大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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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他在路边朝着一辆辆车招手,他太

老了,还拄着棍子,没有人为他停车。

好半天过去后,一个好心的女人才把他

捎到县城里。

有好几年没进过县城了,变化真大,

如果不是那个女司机把他放到医院门

口,他还真找不着。

医生给他量完血压后问,谁陪你来

的?

桂山大叔说,就我一个人。

医生说,这怎么行?多危险!你

胆子也真够大的,收缩压170,舒张压

105,是二期高血压,万一昏倒在路上怎

么办?你的儿女们呢?叫他们过来!给

你做一次全面检查,先做个脑部CT。

桂山大叔说,孩子们都忙着呢,我

出来没告诉他们,做那个什么T得要多

少钱?

270块,不贵,那你自己先去做个

CT,看脑部有没有血栓,梗塞,萎缩什

么的。

270块?桂山大叔几乎不敢相信自

己的耳朵,他出来时只带了一百多块

钱。再说也没有钱,这些年光为儿子一

家服务了,每年用粮食鸡蛋山货换点钱

全给了儿子。

医生说,我还是建议你好好查查,

再住院治疗几天,你们都有了新农合,

医疗费大部分能报销,自己出不了几个

钱,你再不及时治疗,轻则瘫痪,重则

要命。

行,你今天先给我开点药,我回去

叫孩子们陪我来看。桂山大叔有些不好

意思地说。

说到孩子们,桂山大叔心里有些没

底。凭他们平时的表现还真不一定管,

尤其是他的那个儿子,只会刮刷他,出

一个子儿都难。唉,如果他们不管,能

一闭眼死了还好些,像我桂山一辈子干

干净净利利索索,如果瘫了,还真不如

一死了之。再说,孩子们都有自己的日

子要过,做一个累赘也不好。

有了这个想法,桂山大叔对着正在

写处方的医生说,医生,我睡眠不好,

你帮我开点安眠药吧。

医生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说,只能

给你开十粒。

把药拿到手里后,桂山大叔觉得安

眠药少了点,又去了几家私人诊所买了

些,就回家了。

4

桂山大叔也不是不知道儿女们的情

形,可是养活了他们这么大,他们总得

想办法给自己看病料理一下自己吧。

桂山大叔有两个闺女一个儿子,

两个闺女大,儿子最小。得这个小儿子

时,桂山大叔快四十岁了,桂山两口子

欢喜得不得了,给儿子取名叫狗蛋,说

是这样好养些。

狗蛋从小贪玩,就不是学习的料,

初中没毕业就不上了。本来一直在家种

地,可是越种地越穷,家里做什么都得

需要钱,村里的青壮劳力都出山到县城

或乡里打工去了,狗蛋也在乡里找了一

家化工厂做事,一家四口租住在一间小

房子里,挤挤挨挨的,没办法。狗蛋每

个月工资也就三千多块钱,媳妇没活

干,吃穿用再加上人情客往都紧紧张张

的,如果不是桂山大叔在家里种着地

养着鸡,给他们一家提供粮食蔬菜和鸡

蛋,日子更加紧巴。

大女儿叶子嫁到本村,男人在乡学

校里上班,挣着财政工资。前些年叶子

领着两个孩子在村里生活,在村医务室

当护士抓药打针。后来她们两口子在乡

里买了房子,一家人就搬到乡里住了,

第8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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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子在一家私人诊所打工。

按说叶子的日子应该不错,可是去

年叶子的儿子结婚了。现在这孩子结婚

真贵,光给媳妇的彩礼就得上十万,还

要给媳妇买金项链、金戒指、金耳环,

买里里外外簇新的衣裳,然后再把家里

稍微收拾收拾,没个二十万还下不来。

而叶子的儿子虽然大专毕业了,也找不

到什么工作,在一家企业里当保安,每

个月也挣不了几个钱,这日子就过得紧

张了。幸好媳妇没要车,没买房子,叶

子的房子还算宽敞,儿子就与叶子住在

一起。

小女儿华子也是嫁到本村。那年脱

贫攻坚并塆移民时,华子将房子紧挨着

狗蛋的院子盖的。华子两个孩子一个上

高中一个上初中,为了照顾孩子方便,

华子家在县城租了一间地下室,男人在

钢构企业打工,华子帮人看孩子,给人

家做钟点工,伺候病人,打扫房子,什

么挣钱做什么。

桂山大叔斗大的字识不了几个,

家里也没有电话,他看病回家后就托人

给狗蛋打电话,狗蛋说过几天就回来,

可是过了好几天也没见个人影儿。桂山

大叔给叶子打电话,叶子说儿媳妇刚生

了孩子,还没满月,等忙过这一阵子就

回去看他。给华子打电话,华子倒是很

快回来了。可是华子说,她没有问题,

到时候老爸若住院的话,她肯定会料理

的,只是不能总让她一个人料理,她还

要为孩子做饭,还要赚钱,时间长了不

行,姐弟们得轮班照料。

桂山大叔越想越生气,一生气就

不想吃饭了,药也不想喝了。大闺女叶

子回家时,桂山大叔已经不吃不喝两三

天了,软绵绵地躺在床上。叶子心疼坏

了,好说歹说,哄着桂山大叔吃了点东

西,喝了降压药。

桂山大叔让叶子打电话,叫狗蛋

和华子姐弟俩回来,说把他们三个叫到

一起商量一下他的问题。叶子告诉华子

和狗蛋,说老爸病了,已经几天不吃饭

不喝药,让他们明天早上都回家商量事

情。

这次狗蛋和华子都没有耽搁,尽管

下着雨,上午不到九点就都回来了。随

狗蛋回来的,还有他媳妇金莲。

桂山大叔尽管在叶子的照料下恢

复了些精神,但身体还是虚弱,并且右

半边身子愈感无力。他坐在沙发上,低

头看着地上,说,我今天叫你们回来就

是说说我的身体,眼看我就要瘫痪了,

你们得给我看病。以后我恐怕不能干活

了,要在你们几家轮着住,你们商量商

量怎么办。

桂山大叔说完话,只是抬头瞥了姐

弟三个一眼,又继续低着头看地上,似

乎地上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

接下来是一片沉寂,姐弟三个都

没有说话,叶子与华子悄悄对了一下眼

神,那意思就是咱们都别开口,看狗蛋

怎么说。

叶子和华子平时就看不惯狗蛋。狗

蛋太自私,父亲像奴隶样为他没日没夜

地干,为他盖房子娶媳妇看孩子,累出

了一身病,他却一连几个月都不回来看

父亲一次。除了回家拿东西,从来不给

父亲买一分钱的东西,平时父亲的吃穿

用度全靠着两个闺女买,而父亲还偷偷

将闺女买来的东西给了儿子。狗蛋媳妇

也不是个好东西,每次都跟看贼似的盯

着两个姐姐,拿父亲种的几个红苕,拿几

个土鸡蛋都要指桑骂槐地说上好半天。

华子是恨狗蛋的。两家是隔壁,那

年因为华子家房子的滴水滴到了狗蛋的

院子里,两家闹了别扭,狗蛋竟然心狠

地打折了华子男人的一条腿,为此好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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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华子不跟狗蛋说话。

叶子是管狗蛋管得心灰意冷了。狗

蛋有个屁大点的事都找叶子,狗蛋毕竟

是叶子唯一的弟弟,叶子也是想尽力帮

忙,给狗蛋的孩子好吃的好穿的买了不

少,狗蛋买摩托,买三轮车,盖房子,

前前后后也向叶子借了不少钱,到现在

还欠着叶子三万块呢,却跟没事一样。

去年儿子结婚这么大的事,叶子高利贷

都借了,狗蛋都不提还钱的事。叶子刚

在狗蛋和他媳妇金莲面前提了一下娶媳

妇的花销,狗蛋还没开口,金莲倒理直

气壮地说上了,我可帮不上你,我还紧

张得跟什么似的,只字不提欠钱的事。

叶子那个气呀,这一家人还能理么,一

点人情味儿也没有。就为这,每次叶子

回到家里,狗蛋媳妇都没个好脸色,好

像倒欠她的钱似的。

姐妹俩心里恨恨地想,哼,你狗

蛋是儿子,父亲这些年就为你一人干活

落下病根,你不替父亲看病谁替父亲看

病,你不料理谁料理呢?我们闺女都是

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顶多也就是帮

把手,主要还是得靠你这个当儿子的,

这时候装什么哑巴?再说回来,你做儿

子的不料理父亲我们做闺女的也肯定要

料理的,可你狗蛋总得说句话呀。

当然,这些心里话姐妹俩没说出

口,说出来怕父亲伤心。叶子说出来的

话是,你是儿子,你先说。

狗蛋看了几次媳妇,媳妇的头始

终扭向门外。狗蛋怕媳妇,这媳妇惹下

了敢动棍棒拼刀子,敢跟号丧似的不顾

脸面地哭,敢在地上打滚,让人深不得

浅不得。打她吧,人家跟了咱,咱让人

家享不上福,还不让人家发泄发泄呀。

再说狗蛋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把手

里的钱全拿出来也只有千把块钱,到医

院看病没个三五千怎么敢去?虽说国家

政策好,能报销大部分,关键是垫不起

呀。就算借钱也有难,周围有钱的人不

多,即便有点小钱的人也不肯轻易将钱

借出来。狗蛋也担心父亲瘫了,可不上

班回家料理他,一家人靠什么生活呀,

把他带到自己租住的房子里也不现实,

那个小房子里再放不下一张床了。

叶子见狗蛋不说话,便朝着还扭头

看门外的弟媳说,金莲,你说呢?

金莲总算将头扭了回来,对叶子

说,你是老大,你安排,你说怎么做我

们就怎么做。

华子一听火了,你这是放的什么屁

呀?你们是儿子,你们不安排让咱姐安

排,让咱姐安排不就是想让咱姐出钱又

出力呀,你还欠着咱姐的钱呢!咱姐哪

里还有钱呀?好意思说!依我说,看病

的钱你家出大头,我跟咱姐一家少出点

儿,料理咱爸你们家为主,咱爸住院期

间咱们姐弟三个轮着料理,咱爸出院了

你们想办法料理。

华子话音刚落,金莲就吵上了,

哟,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爸又不是只

生了狗蛋一个,没见过这样的姐,就这

么一个亲弟弟都不知道亲。

呸,他跟他姐亲过么?凭什么只让

别人跟他亲。华子恨恨地回了一句。

狗蛋像他父亲桂山大叔一样低下头,

一口接着一口抽着烟,不说一句话。

叶子看着狗蛋的样子也来气了,你

是死人呀,一个屁都不放,什么都是你

媳妇做主,你没有脑子吗?

狗蛋继续低着头,说,我想办法拿

一千块钱,先让咱爸住院看病。

华子说,那剩下的钱呢,剩下不够

的钱谁出?

狗蛋说,咱们都想点办法嘛,我要是

有钱还用得着别人出呀,我还不是没钱。

华子还想再继续说什么,桂山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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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吼一声,都别吵了!不用你们给我看

了,我是死是活你们都别管。

叶子本不想让父亲生气的,可是一

来气就什么也不顾了,这会儿看父亲发

火了,赶紧说,爸,你别着急,我们肯

定为你看病,咱们都别吵了,咱爸看病

最重要,咱们都回家想办法凑凑。我先

回去联系医院,争取尽快让咱爸住院,

至于咱爸出院以后的事,到时候再说,

走一步看一步。咱爸出了院病也就好

了,对吧。

桂山大叔看了看他的三个儿女,幽

幽地说,好吧。

姐弟三个看着父亲的表情听着父亲

的这句话都心里一紧。叶子说,爸,没

事的,我们这就分头准备。

华子也过去拍了一下父亲的后背

说,好了,不要多想,我们为你看病,

我们都料理你。狗蛋站了起来,没说

话,拉了拉媳妇金莲也走出了家门。

桂山大叔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无力

地朝儿女们挥了挥手。

5

三个儿女走后,桂山大叔坐在沙发

上发了一会儿呆。他这会儿格外想自己

的老伴,老伴走了十多年了。想起老

伴,桂山大叔心里充满愧疚。

老伴一辈子身体硬朗,人长得虽

然瘦小,干活却一点也不弱。桂山大叔

干累了,还能躺下歇会儿,老伴歇不下

呀。跟男人在地里干一天的活,回到家

里还要洗衣、做饭、喂鸡、喂猪、喂

牛,干不完的家务啊。老伴在时,桂山

大叔从没有干过家务,他觉得男人哪能

干那些活,老伴再忙他都不会搭把手。

孩子们小的时候,老伴在灯下缝衣服做

鞋,一直干到半夜。早晨他还没起床,

老伴已经把饭菜给做好了。

桂山大叔从没有见老伴病过,在他

心里,老伴就是铁打的。就是这铁打似

的人,却突然走了。

老伴走的那天,村里一户人家的孩

子结婚,桂山大叔在吃席。那时村里人

都还没有出去打工,热热闹闹的,全村

男女老少几乎都去了,开席要开三四轮

呢,往往第一轮还没吃完,就有人站在

坐席人背后一只脚插到坐席人的腿与腿

中间等着占座了。桂山大叔去得早,坐

的是第一轮,他出门时老伴说她有些胸

闷,过一会再去。

席上大家都推杯换盏,桂山大叔

喝了不少纯谷酒,满面红光,正吃得高

兴时,塆下一个年轻媳妇慌慌张张跑到

桂山大叔身旁说,叔!我刚才去叫我婶

吃席时,看见我婶在床上趴着,脸白白

的,看样子很难受,估计是病了!

桂山大叔笑了笑说,你婶是铁打

的,不会有事的,歇歇就好了。说完继

续喝酒。

那年轻媳妇急了,叔,我看挺严重

的,你赶紧回去看看吧。

桂山大叔说,我吃完就回去,你放

心,你婶没事。

那年轻媳妇没办法,跺了跺脚返

回去照顾桂山大叔的老伴了。等到桂山

大叔酒足饭饱回到家里时,村里的医生

已经到了,而这时老伴已经只有出的气

没有进的气了,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断了

气,都没有来得及跟他说一句话。村医

说,看这症状应该是心肌梗塞。

桂山大叔后悔呀,哭得很伤心。村

医劝桂山大叔说,就算是你及时赶回来

也救不了老伴,村子里交通不便,也没

有汽车,送不到医院人就会没命的。

可是没有了老伴这日子怎么过呀,

自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惯了,什么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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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做,儿子还没有说到媳妇。无论谁劝,

桂山大叔一直哭,哭得大家都跟着哭。

想起老伴,桂山大叔的眼泪又流

了出来,如果老伴还活着多好!老伴走

了,自己又成了累赘,还不如跟着老伴

去了算了。

6

松山老汉跟他儿子国祥进了门后,

桂山大叔还一直站在雨中,雨已经将他

淋得半湿,他好像没感觉一样,痴痴地

望着对面雨中的大崎山,多么不舍呀。这

山,这土,这里的人,还有这样的雨。

这雨下得多及时哟!今年一直旱,

到这会儿了秋粮都还没有种上,这一场

雨过后,秋粮还能赶得上种,到秋天还

能是好收成。

大崎山多么美,经过这场雨的冲

洗,那些树呀草呀肯定更加鲜嫩翠绿,

空气更加新鲜。对面山上自家地里的麦

子开始泛黄,等雨一停就该开镰了,今

年小麦大旱,一亩地打不了二百斤,不

过怎么也够一家人吃的了。再说家里还

有半仓存粮呢,就算一点收成没有也饿

不着。

雨下大了,桂山大叔返回家中给鸡

拌了食,嘴里咕咕咕地唤着鸡儿,在熟

悉的召唤声中,鸡儿纷纷奔跑到桂山大

叔跟前。

嗯,都来了,二十一只鸡,一只不

少。桂山大叔不舍地挨个瞅着抢着吃食

的鸡儿,念叨着,吃吧吃吧,吃得饱饱

的,以后我再也喂不上你们了,你们几

个老东西,下了一辈子的蛋我舍不得杀

你们,供你们吃供你们喝,等我死了你

们可没有这么好运气了。

喂完鸡,桂山大叔在柴屋里抱了一

把干柴进了厨房,生火开始做饭。

桂山大叔勤快,捡拾回来的柴都

劈成片整整齐齐码放。在山里不准备好

柴不行,哪顿饭不生火能把生的做成熟

的?所以桂山大叔只要闲下来就捡点柴

火,柴火永远是堆得满满登登的。

温暖的火苗在灶膛里跳动了起来,

水很快开了。桂山大叔取出鸡刚下的

蛋,往水里打了两个荷包蛋,煮了一包

方便面。

桂山大叔平时舍不得吃鸡蛋,这土

鸡蛋,城里人稀罕着呢,都抢着来村里

买。他的鸡蛋除了留给孙子吃的,都攒

起来卖了钱,他只有在每次生病后,才

会沏上一碗蛋花汤喝。

这方便面还是闺女过年时给他买

的,两箱子呢,他给自己留了两包,剩

下的全让儿子拿走了。桂山大叔喜欢吃

方便面,每次孙子吃完方便面剩下汤

后,他都要喝完,嘴里说不能糟蹋,实

在是因为那味道太诱人,那美味能在嘴

里逗留好长时间,每个牙齿缝里都是香

味。方便面的香味很快在屋子里蔓延开

来,桂山大叔心想今天可要美美吃上一

顿,吃饱好上路!

这时,从外面闯进两个人来。原来

是松山老汉和大学生村官、村支部第一

书记徐阳看他来了。

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桂山大叔问。

徐阳说,大叔,您的情况林大叔都

跟村里说了,如今村里已建起了养老福

利院,正考虑将全村没人照料的老人集

中起来集体供养。考虑您的情况特殊,

经村里研究决定,派我来征求您老意

见,看您愿不愿意到福利院去养老?

听了徐阳书记的话,桂山大叔点了

点头,但很快又担心起来,怯怯地问,

好是好,那得多少钱一个月呢?

徐阳提高了声调说,您老放心吧。

镇里有补助,社会上有捐赠,最后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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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体兜底,您老尽管放心,咱不用交一

分钱!

桂山大叔眼角两行热泪滚了出来,

拉着徐阳的手,嘴唇抖了抖,一句话也

没说出来。

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崎山

被笼罩在一片轻云薄雾之中。

7

兴奋一晚上的桂山大叔几乎没怎么

合眼,鸡叫头遍的时候就起了床。简单

地洗漱后,他怀揣着装有他早就收拾好

的几套换洗衣物的蛇皮袋子,只等徐阳

书记来接他。

按照当地搬家的风俗,徐书记说,搬

家要趁早。于是,他俩约定五更出发。

在屋里,桂山大叔来来回回转了好

几个圈,突然咚咚咚的敲门声打破了黎

明的沉寂。

大叔,我是徐阳,来接你到福利院

的。真的是徐书记来了,桂山大叔连忙

打开大门。他用身子挡着没让徐阳进屋

坐坐,迫不及待地要跟着徐书记出发。

此时,天已放晴,夜空星光灿烂。

桂山大叔就看见前方远远的一片蒙蒙灯

光逐渐清晰,那是福利院的灯,他急切

地迈着步子,感觉走起路来更加轻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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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海泛舟

— SHI HAI FAN ZHOU —

楼顶上的风景

蒲素平

黄金被收割

六月的麦子黄了,为何还停留在大地之上?

这沉默的头,像黄金

又像夜晚的灯盏

我正从城市赶回农村

目光在田野留恋

这些昂着头的黄金,最终

将被谁收割?

没有名字的草

一棵草挨着一棵草,一片连着一片

有些草与另外的草隔了些距离

有些草与另外的草挤在一起

有些草开花,有些草名字也没有

草在风里摇动

草被牛羊所吃或者生长

高的低的,长的短的

像高处的云,没有名字

一会儿通向天边

一会儿飘在眼前

写给春天的几句话

春天,你终于在我的盼望中来了

我暗藏的喜悦,真的不好再藏了

流水,迎春花,柳树芽,这些

在一闪念中

就动了,就开了的事物

令我脸红

你走了很远的路吧。我也是

我们都是为了内心的爱

走再远的路,又有何妨?

携手写下了柳绿春红又何妨?

迎面的风,是迎接你的

也是迎接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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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冬天,真的太长了

一些人的白发丢在了赶往春天的路上

我要替他们继续赶路,春天

见到你,我要替他们喝一杯

替他们举杯,对着天空

替他们生动葱茏

十里亭外,茅草山前

春天,你多像我藏不住的喜悦

越藏,脸越红

越藏,心跳得越猛

中年人

流水中,我站着没动

水流过我的影子

从背后看

像一张多年前的照片,卷角,发黄

一个中年男人正从照片内返身回走

像计算机的路径

每一步都留下了看不见的痕迹

轻轻一按回车键

年轻的脸上,到处是无辜

没有什么可以滔滔不绝的

除了一次失败的恋爱

黑夜里,曾有人举着灯

我也没能看清人间的秘密

雪中

一片叶子抱紧自己,隐身雪下

另一片叶子背着雪,挂于枝头

尘世低矮,容不下一片叶子翻身

深夜黑暗,展不开一盏灯的光

一片雪从天而落时,就自断了后路

走向一条虚妄之路

一盏灯光啊,在黑暗中左突右冲

不管是否相爱,行走在雪中的人都白了头

举轻若重的人走来,每一步

都踩得一片雪声响彻山谷

没有什么白,也没有什么黑

大雪中,我饱蘸红色的墨水

给你写诗

任凭一场大雪形成风暴

楼顶上的风景

时间之手把我托高

高过风,高过一群忙碌的蚂蚁

多么忙碌啊,那是你们的忙碌

一阵风吹动树,摇啊摇啊

树,你有什么未了的愿望?

几朵花那么好看,却那么小

一些草那么绿,却那么低

一只狗跑过来,却有一个绳子

泥土露出一个结痂的伤疤,诉说

秋天的忧伤

我低头,高楼不低头

那些静止的,生动的万物啊

可知道你们正被有的人称为风景?

霜降帖

就不互相打扰了。你

热闹你的吧,我冷着我的

南和北,夜和昼

泾渭分明

如果停留,就停留在

叶子上吧,让血色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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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黄金的黄,十指相扣

深情,决绝

等待本身已成为等待

比如,此前的我

别离了此刻的我

其实,我并没有遇见那个人

不过是,一滴冷的刀锋

在昨夜深处一闪,大地

不由颤抖了一下

真是一把好刀!

我脱口而出,随即

陷入深深的沉默

塑料袋

起飞即是垃圾

不管是挂在树上,还是屋顶上

装上菜,就是一个容器

土豆、茄子、西红柿,五颜六色地拥挤着

拎回家取出菜

重新装上垃圾

塑料袋,再一次成为容器

一生被用了两次

不像我,至今

一次未用

铁塔下的黄昏

嘘!电啊

大地上光芒辽阔,让高山、平原、河流

让农村、城市生出万古长青的欲望

我一生奔走在铁塔之下

终得一根角铁的坚硬

远处,群山苍茫,如远古浩淼

近处,把远处的苍茫具体而认真地

重复了一百遍

羌塘

风刮上天,是为了白云

那聚散不一的羊群

走上天,是为了要喝

那蓝色宝石的水

冷使时间过于漫长

留下山的骨头在人间高耸

阳光中有万吨黄金

神殿内,草色无边

告别

你说,谢谢我们相知

如果我走了。这就是告别吧

其实多年了。我们无话可说

说什么呢?

那天无意翻到你的微信,聊了几句

你说:哥,如果一天没我了

希望你不要意外

有什么意外?

做过知己后

人间,已无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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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静淌

王秀芬

临摹

越来越像了,走路的姿势

一头的白发,老花镜

松动的牙齿

那些时间的水

一滴滴穿透母亲

我反抗过,还是没有

抵挡住时间的流淌

时光发出巨响

在我心底来回碰撞

被时光反复打磨、雕刻

最终临摹成了母亲的模样

时光静淌

时光悄无声息

如同一湾清水

总想在时光里

种一棵属于自己的树

总想握住有限的时间

做真实的自己

也想把自己嫁接在树上

长成植物不老的模样

老屋

时间楔入深渊

老屋被灰尘占满

墙角处

一只蜘蛛费了好大的力气

才把网结完

那台老式挂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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锈迹斑斑

这里已不再有从前

与星星对望

夜色静谧,黑色的幕布上

许多钻石般的星星

也有时间的轰鸣

碾出一条虚无的通道

总会在无助时仰望星空

寻找那双最明亮最温暖的眼睛

野郊暮秋

气温就降到了c调

飘落的叶子

盖住枯草

机械的轰鸣

废弃了一张旧版图

重新立意

光秃秃的郊野

被秋风翻到了生命的最后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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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草木为伍

胡善华

渺小的影子

春风浩荡

一棵树不动声色地只顾

伫立。花苞羞红心事

鸟鸣增添新鲜的痕迹

同样崭新的叶片

烘托娇艳欲滴的颤栗

抬眼向天,我在树下

想象乡下的老屋、石墙

废弃的磨盘堆放在阴暗的旮旯

嫩黄的草芽

安静地守护着同样

亭亭玉立的西府海棠

春天总是习惯用风

揭开往事的伤疤

顺便吹走

一众渺小的影子

家乡的山野蒜

通往深山的路,重新被杂草掩盖

年复一年,曾经年轻的母亲

煞有介事地告诉我

春天里拱出嫩芽的山野蒜

容易化成

先人绵延不绝的思念

山的那边还是山

也有水流过低洼,连同一丛丛

细密的山野蒜,围绕着坟茔

同样令我心生敬畏

如今,在一块裸露的石头上

同过去诀别

是血脉或者忏悔一次次

同记忆和解

而乡音依旧带着体温,透明的露珠

连同青草的气息涌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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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树记忆

在灵魂上舞蹈

很大程度上源于故乡的草木

群山环绕日渐衰老的村落,梯田之上

父辈与松树和乳名

有不解之缘

曾经炉膛火旺、垒墙、盖房

拖着长调的方言萦绕不息

母亲那时用干枯的松针

慢火制作的煎饼,薄如蝉翼

阴雨绵绵的群山,在夏天

松荫下馈赠给大自然的蘑菇丛

藏满希冀,也只有在这时

聆听松涛阵阵,阳光可有可无

突然,一颗炸裂的松果

悄无声息地落下,并迅速

隐匿在荒草丛生的山涧

拓荒记

曾是一片荒芜:土坷垃、小碎石

无法阻挡灰灰菜、荠菜或者狗尾巴草

蔓延的速度

在这属于杂草的领地

我的父亲在六月的阳光里贸然闯入

他怀揣斩草除根的真理——

很快大批大批的杂草败下阵来

开垦出来的这片土地,红薯的秧苗

抱紧贫瘠——起初它只需要一瓢水

来迅速地扎下根须

一场雨是在一个闷热的午后急促而至

没几天,沟垄上滋生了密密麻麻的草芽

父亲不施肥也不施农药

等满地爬满了红薯秧苗

杂草就失去了生长的方向和力量

然后等待命运的若干不确定性

心事

在一株野百合生长的地方

打探田野作物整齐划一的秘密

是年少时候的事

阴凉,松软的土壤依偎着

瞬间响起的鼾声——父亲在劳作的

间隙小憩

不远处一株野百合亭亭玉立

它自顾自伸展着不为人知的孤独

在阵阵山风中,让一枚松果收起矜持

它在爆发中用尽了全力

就像父亲对一株野百合视而不见

这么说,显然是一个错误的表述

或者说,侍弄庄稼成为

他像草木一样最茂盛的部分

那天从山上望下去

瘦小的村庄被树荫遮住

天色逐渐暗下来,我和父亲一前一后

走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

怀揣各自的心事,沉默不语

迎春花开

炊烟散开,一群自由的鸽子

飞出视野。父亲从不担心它们迷路

他旁若无人,自言自语

母亲走后,家里的一群鸡鸭、猫狗

都有了专属自己的名字

三月的阳光柔软地铺上去

院子里的一丛迎春花接纳了鸟鸣

细长的枝条垂下来

一串好看的花,芽孢藏在暗处

在春风里

摇曳出童年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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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色的语言

谭玉章

绿色的语言

风雪弥漫的旷野上,你

不必谈及消失的河流,空阔的暮色

那堆沉默的篝火。这些感觉以外的

事物,让人想起淡雅的水芹

寂静的角落里,于空茫处低吟……

暮色四合,空中

飘荡着一股莫名温柔的气息

像小溪的流动,智者深䆳的沉思

那覆盖着积雪的枝桠上缭绕的风

试图复活一个烟雨蒙蒙

栀子花开的春天

底色

天空已空,惟余记忆。真实,是一只

渡鸦在岩壁上留下的影。还有落樱

那条河,终会被弥漫而来的风雪淹没

此刻,何处去寻你

钟声渐急……黑与白

再次重构未知的废墟

蓝色的梦

夜在海面上滑过。潮汐,退入

它逼仄的巢里。宁静的沙滩上

几只白鹤掠过岬角

在散落的贝壳里寻找涨起的潮声

有一种躁动的气息

雷雨遗下铁锈味的空气

小小的雨点

此刻,你想起一粒沙的沉默

而我,正在这沉默里徘徊

一个小小的,雨点的冰凉

穿过苍茫的二月,落在唇上

春天是凉的

岩石的颜色

我的心里有棵青柠树

树上乌云密布,波涛汹涌

栖息的海鸟有岩石的颜色

它凝视着

迎着凛冽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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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奔流

李光明

三十八岁重新上路

与笛子魔童约定,在路边相逢

黑夜起先是一抹银灰,灯下树叶发光

夜幕下闪电,一道一道下落

像锋芒之刀,把世间精雕如画

大雨倾天,树上的花纷纷落下

流向故乡的田野、河流,芬香泥土里

回眸。故乡山雾弥漫,倾慕远方有光

葬礼哀乐的和弦,准时在清晨六点响起

三十八岁的我决定重新上路

山神

石佛寺的夜晚,月光如玉

层叠的视野尽头,是青墨色块

荒野、大地及幻梦,正融为一体

大山巍然挺拔,涧溪流水温柔

时间的针脚,陪伴清风掠过山野

松涛阵阵。野鸟夜啼,山脚下家犬跟着

 浅呜

那座小小的山神庙

路石是碎的,日子虔诚匆匆

大江奔流

在巴山的峡谷,我用尽力量跃出水面

秀美蜀水的一条江鱼,是我轮回的前世

大江大河,在生态华夏宝地,澎湃奔流

决心去远方,去河流的尽头领阅千古文明

不管顺流逆流,在路上涅槃重生

在时间里洄游,长达多年仍未停下

锦绣群山若现,在雾气弥漫的雨中

水面倒映的白衣女子

像好多年前,曾经过我窗畔的你

葱郁年华夜长,讲不完的好梦

故乡的人们

小镇仅方圆十里。她们在这里生活

辛勤工作,做家务,追赶时间

夜仍清冷,脚踝也凉,内心在夜晚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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倔强又纯真的人们,洒播希望的种子

黎明破晓前,把日子过得宁静又美满

她们喝酒、跳舞,看电影,载孩子去郊

 外露营

命运已给了筹码,许多人都出了牌

故乡的灯火通明,充满希望

小镇青年

可爱的孩子们什么都有,生活在故乡

他们从大地与海的缝隙里,径自走了出来

像盘旋在故乡麦田上的鸟,自由飞行

走在宽阔的街道上。欣赏美丽的日出日落

故乡小镇像人生车站,或是一部电影,

 一首诗

他们上下进出,离开抵达,勇敢求爱

旋转在自我、动物与爱人之间

庆幸意识觉醒,他们不再是金钱的奴隶

像一朵朵淡雅的云,高挂在蓝宝石的天空

日子平静,仿佛每天都是饱满又天真的

 理想岁年

草木札记

时间之野,被雕刻成缱绻的平原

花或一座森林

无人知晓的日子

我像孩子般长大

清晨醒来,爱在心尖发芽

我在诗意的芳草地,沉沉睡去

宁静的日子长了脚,赴一场繁茂人世

蓝色宝石般的夜幕降临

白色的墙壁有光悄无声响在游移

老李家水饺店

七张桌子,中午人声鼎沸

勤恳的夫妻在忙着炒菜,下水饺

农民工遇到熟人,快乐地拥抱,抽烟

聊俄罗斯,聊过往、近日发生的事

他们开心地举起杯

敬一杯眼下的幸福生活

好日子还长

故乡月圆

故乡的夏天,夜晚宁静

门前的池塘里盛满了蛙鸣

父母又在追忆过往,在洒满月光的庭院

谈及某事,还有争执,像两个孩子

父母是上弦月,儿女是下弦月

踏上故乡热土的那一刻

故乡的月,才圆。明月清辉才会告诉你

稻谷麦有多香

丰收的瓜果有多甘甜

大家在,母亲才会心甘情愿

拿出自酿的葡萄酒,请众人美美地喝上

 一杯

父亲贪杯,一开心又醉了

请不要,再呼唤我的名字

树先生,请不要再呼唤我的名字

今夜,我要化身为花

我花瓣里包裹着花蕊

月光,今夜请静静地照拂我

像照拂山岗松林、大地那样

今夜,我将温柔与良善打开

月光下,脱下华衣

不再向风,讲我曾做的徘徊的梦

我有更伟大的事要做

我要向蜜蜂、日子,致以我的花蜜、肉身

结成人间与岁月的芳馥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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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怀拉萨

援藏的同志在南京,对我说

这里离天上最近

天是深蓝的,像海洋

那么美,无需更多赞美

存在,就是一切美的总和

你们来了就知道

我还没有动身,但我心已上路

我要先去柳梧新区

喝一盏浓香馥郁的酥油茶

去见我爱的人,我亲爱的同志

我只身前往

写一张,寄往故乡的明信片

旅行中,记录人间故事

做一个对雪山大地,无限感恩的人

爱之桂冠

这哪里是含苞待放的桃花

分明是挂在岁月枝头的桂冠

给有勇气的人,爱之馈礼

和我一起出发吧

去上海,也去巴黎看夜晚的铁塔

阿佛洛狄忒,请送给我们一对翅膀

飞去世界的每一处,哪怕用想象力

罗马斗兽场,墙壁刻满岁月与拼搏的印迹

希腊许愿池,我早已备好幸运硬币

阳光下我捡起北极圈的一块冰

冰裂纹正告诉我大海的秘密

驯鹿,正向我伸出友好的前蹄

夜晚的极光,比花更幻美

那个下午,天鹅陪我说了许久的话

在镶满水晶的古堡里,我白色的裙角正

 在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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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节气

冰凌花

谷雨

我不关心这是第几场雨

春事了了,还没开始就近尾声

玉兰荼靡,连翘倒挂着金钟

奔跑的蒲公英,一路举着旌旗

作为胜利者,榆钱攀到了春的巅峰

发出呼啦啦的欢呼

还有一些沉默的潜行者

于暗处,泛起白银一样的微光

我们应该怎样爱着

此后

我们都不要说出那个字

一颗草和另一棵草,在风里

轻触了带露的叶尖

那是谁的眼泪?不经意

流进了草芥低矮短暂的一生

此后,日子潮湿

桃花缄默

你要的,我可能都给不了

我们应该这样爱着

清粥小菜。开始奔忙的一天

孩子们像草籽,落在不同的泥土

生不生根,还未可知

我们不断投递有限的阳光

雨水和偶尔的苦味

人世尘埃浩荡。总有一天

会覆过我们的脚印

而我们面对面坐在空旷的夜晚

霜雪慢慢攀上头顶

交出全部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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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向

烟花,雾凇,时间

易逝之物都怀有念念不忘之美

一条河泥沙俱下

澄澈的一小部分留给天空

独行的人穿过滦州北路

穿过正月初一的薄雾和崭新的阳光

街道纵横如网。下一个坐标

隐着金光或者刀子,静待我们抵达

小寒

从一朵悄悄绽开的小花开始

日子在冗长的沉默中轻轻颤抖了一下

冬天的事物大多固执

比如冬青、绿萝、窗上的冰凌

一个撞破南墙不回返的人

北风也没有动摇方向,它穿过

山川沟壑,又穿透了建华北路的灯火

三两只喜鹊落在一棵五角枫上

窸窸窣窣。在风里散播一些好消息

第二十五个节气就要来了吗?

人间芜杂。翅膀在时间之外打开

大寒

今年的尼美舒利,治不好

去年的高烧

如果给一个节气以药

就要给它超越时间的疗效

沉默的侧面,黑夜有黑色的霜雪

冬天就要冷到尽头了

空心人手握过期的糖果

月牙儿羸弱,像一个贫血症患者

想用病入膏肓来形容某事物

又无端心疼

大寒的风忽然抽离了刀剑

人间小暖

热泪和烈酒,请与我豪饮三千

腊八

熬过大寒就好了

凛冽的风一定也裹挟着柔软的消息

桂圆、粳米、花生、红豆,都

放弃了坚硬的部分

莲子微苦。是夏天

某一场雨水某一场奔赴的苦

冷暖和甘苦都在掌中了

第二场雪不知已倾覆到了何处

这一日,五谷浴火,街灯寂寂

一只鹊鸟从橙色灯影里扑棱棱弹离

冬日龙山

给一场雪非凡的使命

在决绝的覆盖下,池水静止

残荷以瘦骨为笔,描出一块璞玉的纹理

这棉麻布一样的冬日

裹走了无数的翅膀。林木稀疏

几枝悬空的藤蔓互相碰撞、击掌

仿佛下一个春天只是转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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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野有舒缓的褶皱

隐约的梅红,给它以荡漾以轻舞

探水已忘情,寻梅尚有意

时光陈旧,这山水已是崭新的一程

推开杯盏与杯盏的光影

换一刻心安。循着大寒的足印

跨过节气的门槛

又到小年

梅花开在哪里都没关系

雪来过,又消失

每一天过去,就像没有来过一样

火车从远方带来异乡的尘土

流水在一条河的底部生息

游鱼和卵石、晴空和镜子、火车和归人

岁末,人间有热闹的截面

在升腾的烟火里隐现

有人捧花而来,有人逆风而去

行色里热辣的部分、疼痛的部分

都交给几杯烈酒吧

怀抱向暖,春风正飞越千山

剪春

准备笔墨,准备一把崭新的剪刀

为渐暖的物候描出廓形

龙鳞需要一层一层,剪出闪烁的光影

冻土被东风撩醒,放弃矜持

虫豸挠心,轻痒从深处升腾开来

清霜剪出巨大的窗花,贴附在滦河西岸

一场雨尚在归途,和火车一起

带来异乡的籍贯和风声

坛中酝酿的浓烈的部分,需要另一把剪刀

人间旧事铺陈

一张老黄历上,无数日子静待沸腾

这是最好的时刻

等不到第二场雪就不等了

梅枝开在瓷瓶里

春风已在归程

街市喧嚣

怀抱玫瑰的少女擦肩而过

银发的老妇蹒跚而过

车马驰过旧年

烟火升腾。擦亮沉默的一小部分

望眼和泪眼,此刻星光闪烁

春景图

你说,此时的柳非“烟柳”

而如烟的往事,皆有婀娜的形态

何须计较,一条河的流向

它此刻的欢欣,是春水的、是浮冰的

也是环抱着的沙岸的

爱着的事物,长空、碧水、远山

一行泥沙中的足印

和心底的汹涌相互呼应

野鸭啾鸣,越过严冬的禁忌

抖一抖翅膀,水花簌簌

画面瞬间动荡起来

除夕日在中山公园

许多人与我擦肩

交换彼此眼睛里的春风

许多枯槁的灌木和野草被我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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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自积蓄新生的力

龙翔湖融开小小的局部

刚好安放得下一个人的暗涌

阳光无比柔软地抚过山脊

抚过一座城舒缓的曲线

抚过我的额头时,时间

忽然停顿下来

像温暖的老父,把久别的孩子抱紧

惊蛰

三月伊始,万千蛰虫

在泥土深处滚动春雷

一些人久别重逢

把鹅黄淡粉的花苞举过头顶

是时候敞开怀抱了

风里柔软的消息和温热的触碰

白蝶战栗的翅膀

尽管抱紧一点儿,再紧一点儿

用不了多久,细雨斜织

新墨洇开又一季山水

无数草木转身归来,绿皮火车

呼啸间带走陈旧的部分

又是热爱的一程啊

有人披肝沥胆,有人死而后生

下一站,清明

山野里的桃花还没有开

雨落在前几日

轻描淡写的。路上没有断肠人

他们说着旧事,说着倒春寒

大地上蹲伏的小小土丘

各有不同的曲线

被风沙削平的那些,被遗忘多年

野草年年埋没,大雪年年埋没

燕尾草准时举起小小的紫色旌旗

这守约的小花,用呢喃

代替呐喊,在沉睡的亲人耳畔

唤醒又一场春风浩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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